(伍)
人走茶涼,世間常態(tài)。覆水難收,悔恨已晚。
“那天不讓你去放牛不讓去,你非要去”,孫歷城夫婦站在院子里,對著張小華吵起來。
事情的經(jīng)過,張烊通過大姑張云華和旁人的敘述大約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起因是張小華不聽旁人的勸阻,從別的村子買了一頭牤牛,本來是想要留著配種的,因為家里一共四頭母牛,一頭小牛,他念念有詞,“花一二百塊錢請獸醫(yī)來配牛,那抵得上自己家里有。”
五月十三日開始下雨,天氣預報黑河都是橙色預警,張烊在學校在雨中匆匆穿行。
雨點豆大,打在房頂?shù)蔫F皮蓋上噼里啪啦作響,不一會就打濕了衣服,十四日上午,張小華穿好雨衣,開始套牛車,孫歷城夫婦都勸他,這么大雨,你就別去甸子了。
張小華不聽勸,他瞪著大眼睛,倚著柵欄跟人家犟嘴,“嘿,你家不養(yǎng)牛不養(yǎng)羊,知道什么”,“這一天不去甸子,那牛羊不餓壞了?!?p> “你拿著鐮刀去道邊割點草,牛羊給割一抱,對付一天吧”,孫歷城媳婦勸他,都是老鄰居了,他們也是為了張小華著想。
“嘿,那哪夠吃,我這牛不吃飽,該餓壞了,牛去甸子,吃的飽飽的回來多好”,“不跟你們瞎扯了,我這天天忙的連軸轉,不像你們兩口子,沒啥活?!?p> “你家牛瘦的皮包骨,天天去也沒看見它吃飽肚了,這大下雨天它連眼睛都睜不開,吃什么草”,孫歷城氣的夠嗆。
張小華犟是有了名的,孫歷城夫婦也不和他講道理了,兩個人進了屋。
八點多,張小華套好牛車,把羊一只只系在后面,那頭新買的牤牛拴在車的一側,雨還沒停,張小華去屋里叫出馬桂珍,把門一鎖就上了路。
下雨天路滑,張小華經(jīng)過的道路口有一個進地涵,一個底下用水泥抹成的,大概是用來下雨天儲存雨水的。
以往常從這走都沒出事,可變故往往是猝不及防的,張小華趕牛車必須蒙牛眼睛,他這個習慣被很多人規(guī)勸過,可他依然我行我素,這天這只頭一次被蒙住眼睛的畜生,在路過地涵的時候,突然驚了,牤牛力氣大,把整個牛車拽了進去,正坐在車上披著塑料布擋雨的馬桂珍,一下子被掀進水中。
據(jù)說馬桂珍是爬上來了,她拎著鞋還看了眼張小華來著,張小華忙著撈牛,往上拽車,擺了擺手讓馬桂珍回家。
下一秒,撲通的一聲響,馬桂珍倒下了,張小華據(jù)說是沒注意,他只顧著撈牛,直到看熱鬧的人多了的時候,馬桂珍已經(jīng)僵硬了。這個男人連120都不知道打,救護車還是旁人叫的。
張烊知道這事的時候心里五味雜陳,她覺得如果自己在,她不會讓馬桂珍出事的,這種明明可以挽回卻還是失去了痛苦占據(jù)著張烊的心,她覺得張小華真他媽的窩囊。
“你為什么下雨天還要帶著我媽出門”
“你他媽有病嗎?”張烊聲嘶力竭的怒吼。
“嘿,你媽在家我不放心”,張小華連頭都不抬,張烊知道張小華理虧,知道他難受,可是她受夠這個固執(zhí)的老人了,她偏要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這大下雨天的,難道一隊那個流氓會冒雨上咱們家嗎?”
“哈哈,你就是看我媽活的太久了,你不是說你死以后我會和我媽去要飯嗎?現(xiàn)在好了,都死在你前面了,我也快了”
“你從不聽別人的話,沒有人愿意天天騙你”
“我孫叔他們勸你你不聽”
“我勸你你也不聽”
“就你是對的,別人都不懂”
“你那牛在家栓了兩天,這回你可真忙了,怎么沒把牛餓死呢”,張烊不陰不陽道。
張小華沉默了一會,他淚眼婆娑的看著張烊,“孩子呀,這事它是該找啊,爸爸天天從那走也沒出事,這回出了事,是你媽的命就該到頭了”
“那水里有水鬼,要不就是你奶奶想你媽了,把她叫去作伴了”
“你奶奶平常就老愛招呼你媽”
張小華說著自己又哭起來。
“孩子啊,這是你媽壽命到了,不怨爸爸啊”
“你他媽放屁,那是意外,是你一手造成的,別他媽拿你封建迷信那一套糊弄我,我不信”,張烊通紅著眼睛。
“嘿,你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你媽活著的時候,你天天貓不是狗不是的”
“嫌你媽丟人”
“你忘了那天你找東西找不著掐你媽,罵你媽了嗎?”
“你媽就是讓你嚇死的”
氣氛突然安靜下來,張小華還在喋喋不休,張烊卻沒了反駁的勇氣,這事她確實干了。
回到學校只是在馬桂珍喪事辦完的下午,張烊搭著舅舅請來送風水先生的車回了學校。
張小華沒說什么,大姨二姨各給張烊塞了二百元錢,“孩子,你自己買點好吃的,你要放寬心,好好學習養(yǎng)活你爸”,他們都這么說。
張烊穿著紅色的校服外套,胳膊上戴著黑色的袖箍,上面寫了一個孝字,她見過這個袖箍,萬秋爺爺沒了的時候戴過,那個女孩在那段時間天天都在哭,沒想到現(xiàn)在也輪到自己了。
校園紫丁香味濃郁的季節(jié),體育老師把當初的報名費退給了張烊,他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張烊,老師不知道你家里的情況,你們白老師剛剛打電話和我說了,你把錢拿回去吧”,這刻意的,突出的行為就像一場慈善。
張烊之后就沒去練體育了,她體育成績平平無奇,偏偏那些人還樂此不疲的嘲笑她,現(xiàn)在沒了馬桂珍,心態(tài)更是無法保持,索性就成全了體育老師的慈善,他退錢,她退課。
人可能真的挺矯情的,張烊更是如此,她渴望所有人都來可憐她,安慰她,于是她盼著人家來問她,你為什么請假,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事。
就像作戲一樣的可憐人,張烊控訴著自己對張小華的不滿,可沒有一個人理解她。
她們都勸張烊,“你爸爸不是有意的,他也不想發(fā)生這樣的事”
“他和你媽媽相處的時間和感情不比你長”
張烊覺得他們都不懂,這事就是賴張小華,她歇斯底里道,“我以后再也不回家看他了,老死不相往來”
“你愛怎么想怎么想,反正又不是我們的爸爸”
她們不再理會張烊,一個勸不好的祥林嫂,為什么還要去搭理她呢。
張烊畢竟只是說氣話,她被張小華逼急眼的次數(shù)太多,狠話也撂的太多,言不達意慣了,她們應該是覺得自己無理取鬧吧。
悲傷這東西是沒有教科書式的示范的,張烊在一天夜里情緒突然又崩潰了,她想象著自己是在做夢,跳不出來。
其實她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她給張小華打電話,問馬桂珍在旁邊嗎?“你掐她,讓她喊一聲我聽聽,爸,我夢見我媽沒了”,張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哽咽難言,張小華在電話那頭半天不出聲,后來他也帶著哭腔,“大閨女,你怎么了”
“哎呀媽呀,真嚇人”,一個女孩收拾好書,撂下這么一句話走了,“你們看戲吧,我也去學習室了”
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張烊都覺得自己對寢室的所有人失望透頂,她對她們那么好。于是她又開始刻意疏遠所有人,那些人不配和她做朋友了。
察覺異樣的是寢室老師,因為張烊突然提出串寢,她在寢室呆不下去了,她上演了一場滑稽,她很難堪。
“孩子,因為什么,我知道小葛(寢室長)不是那樣的孩子,是不是你們有什么誤會”
張烊這個人特別喜歡向別人傾述,那位留著中性短發(fā),氣質溫厚的寢室老師看著張烊,她說,“張烊,所有人不可能和你感同身受,你的母親沒了,可你不能要求別人和你一樣悲傷,這沒有道理。”
有些事想通了就不在乎了,張烊退了一步和她們主動合了好。
有人照常晚上給媽媽打電話,中午給媽媽打電話。
“喂,媽媽,吃飯了嗎”,這句話再想起的時候,張烊也就不在乎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媽沒了,可是沒有人愿意遷就她,因為那不是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