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向北推開會議室的門,一陣煙霧向他奔涌而來。
他下意識的用手揮了揮,又趕緊將手放下,輕手輕腳的走進會議室,將一頁紙放在了會議桌頭上的溫從龍面前。然后趕緊轉身找了個墻角的位置坐下。
張洵抬起頭看了龐向北一眼,又轉頭看了看其他人,只見所有人都低頭抽著煙,只有對面主坐上的溫從龍一手扶著眼鏡,正認真的看著龐向北拿進來的那頁紙。
文斌抬起頭,看到正盯著他的張洵,愣了一愣,但馬上就轉過頭,看向了溫從龍。
半晌,溫從龍將目光從紙上收回,開口道:“好了,姚成剛查看完現(xiàn)場,也與公安局的同志聯(lián)系過了。大家現(xiàn)在發(fā)表意見吧!”
眾人都抬起頭看向溫從龍,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溫從龍將目光投向了張洵,說道:“老張,你是管安全的,你先說?!?p> 張洵伸手將手里的煙在煙灰缸里重重一杵,朗聲說道:“我還是那句話,我相信我們的員工。確切的說,我相信徐今,我了解他,他能干什么壞事?”
溫從龍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又看向了文斌。
文斌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身體前傾了一下,用征詢的語氣問道:“領導,你看是不是先說說姚科長的調(diào)查結果?”
溫從龍干笑了兩聲,說道:“調(diào)查結果?有什么調(diào)查結果?我看姚成剛這個安全科長是不想干了。”
文斌一驚,卻見溫從龍一只手拿起那張紙,掂量了兩下,說道:“那個雷振河的供詞里說,是徐今自己把閥門敲壞的,他們是聽到警報聲,然后跑去幫忙的。姚成剛說目前只有這個雷振河一個目擊證人,監(jiān)控又被山石砸壞了,公安局那邊不給立案?!?p> 眾人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轉頭看向張洵,姚成剛可是張洵手底下的兵。
張洵卻看也不看眾人,將身體向后一靠,從桌上的煙盒里摸出一支煙,又拿出打火機點燃抽了起來。
溫從龍卻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他卻又停住,回頭對眾人說道:“告訴溫小虎,由他組織調(diào)查。請張副礦長親自去一趟,原則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能讓我們的員工蒙受不白之冤?!?p> 張洵這才站起身,把剛點燃的煙又在煙灰缸里杵滅,說道:“溫礦長,你放心,這事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
溫從龍這才轉身走了出去。
張洵卻又坐了下來,說道:“文助理和龐科長留一下,其他人散了吧?!?p> 待眾人都離開后,文斌才站起身,移到張洵的跟前,先將手里的煙遞給張洵,然后對龐向北招了招手,這才坐了下來。
龐向北急忙站起身,走到文斌身邊坐下。
張洵點燃煙吸了一口,又沉吟了一下,這才向龐向北問道:“姚成剛除了發(fā)了事故快報,還說了什么?”
龐向北道:“說徐今的情況很不好,工會的人已經(jīng)去醫(yī)院了?!?p> 張洵點了點頭,面色沉了下來。
文斌有些遲疑的說道:“老姚這次......”
張洵瞪了他一眼,說道:“先顧著眼前的事情?!?p> 說完吸了一口煙,待吐出煙霧,卻又對龐向北說道:“向北來搞安全怎么樣?這次先跟我去一趟蒼龍?!?p> 龐向北怔了怔,卻轉頭看向文斌。
張洵卻笑了起來,轉頭對文斌道:“安全科雖然不怎么受重視,但也算職能科室。你知道我沒幾年就二線了......”
他卻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只又低頭抽了一口煙。
文斌想了想,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道:“都聽您的?!?p> 頓了頓,他又問道:“那這次的事情怎么解決呢?”
張洵看向了門口,冷笑了一聲,說道:“徐今不僅是你技術科推的先進,還是集團公司的金牌技師,不說他的為人怎么樣你我都清楚,就說現(xiàn)場的情況,你們不是都看過照片嗎?那么大的二錘,那能是我們的工具嗎?再說了徐今一個老采氣工,發(fā)瘋才去砸原料氣管線,還特么把自己給毒倒了,這話說出去得讓人笑掉大牙。姚成剛這個糊涂蛋,準是一見著警察就走不動路了?!?p> 龐向北有些擔心的問道:“可是監(jiān)控壞了??!咱們沒有證據(jù)。”
張洵猛的提高了聲音,大聲呵斥道:“證據(jù)?要什么證據(jù)?我們代表的是企業(yè),我們說的話就是證據(jù)?!?p> 看著有些發(fā)懵的龐向北,文斌下意識的轉頭看向門口。
果然,門口抱著保溫杯的溫從龍邊點著頭邊踱著步子走了進來。
“我已經(jīng)給營銷上打了招呼了,老張你到蒼龍后不去公安局,先去天然氣管委會,找他們主任和書記,表明我們的態(tài)度,說清楚不管立不立案我們都接受,然后就回來。”
溫從龍慢條斯理的說道。
張洵站起身道:“好,我馬上就出發(fā)?!?p> ......
......
林海峰陪著笑把穿著制服的警察送出門,回到辦公室,看了看正悶頭抽煙的肖乾貴,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道:“老肖,你怎么搞的?”
肖乾貴卻頭也沒有抬,悶聲悶氣的說道:“我怎么搞的?人家警察同志不都說了嗎?調(diào)查了鎮(zhèn)上、村里,全都說徐今是好人的,他哪里有破壞國家財產(chǎn)的動機呢?”
林海峰像是被噎住一樣,愣了愣神,半晌才說道:“不用警察說,我也知道徐今是好人,他要不是好人我也不會組織人把他抬下山了??墒抢准夷侨齻€也是健康村的人?。⌒旖癞吘故菄髥T工,有福利保障。雷家那三個呢?雷老大沒了,雷老二也快不行了,你說吧,這個爛攤子怎么收拾?”
肖乾貴猛的扔掉煙,站起身大聲說道:“可是他們?nèi)齻€違法了。林書記,不是我說你,你就不該同意讓雷家三霸當拆遷隊隊長。而且這九龍山畢竟是咱們的九龍山,憑什么讓那個什么老板瞎折騰?”
林海峰被肖乾貴這個一吼,卻是愣在了原地。
他不是不知道這事兒多半是那雷家三霸干的壞事,只是肖乾貴的意思,大概率也代表了鎮(zhèn)上和各村村民的想法。
而這件事的后果......
林海峰不敢去想象,這件事要是真和開發(fā)九龍山的項目聯(lián)系起來,那不光是項目黃不黃的問題,他這個書記還能不能干,都是未知數(shù)。
肖乾貴見林海峰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有些后悔,走過去拍了拍林海峰的肩膀,說道:“林書記,其實您對這件事的處理,大家伙兒都是豎了大拇指的。山路塌方,您親自帶著大家伙兒把徐今和雷老二抬下山,這才保住了他們的性命。大家伙兒都說,這才像是書記干的事情?!?p> 林海峰看著面前的肖乾貴,心里有些感動,走回到座位上坐下,沉吟了一下,抬頭問道:“老肖,給支煙抽。”
肖乾貴笑了笑,摸出一支煙遞了過去,又掏出打火機,給林海峰把煙點燃。
林海峰悶頭吸了一口煙,抬頭剛要說話,卻被煙嗆住,猛烈的咳嗽了起來,連眼淚都咳了出來。
肖乾貴趕緊去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遞給他,又拍了拍他的背。
卻見林海峰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道:“大家伙兒真這么說的?”
肖乾貴有些想笑,但很快又收住沒有笑出來。
這個領導一直都挺在意群眾對他的看法,以肖乾貴的經(jīng)驗,這樣的領導通常都算是好領導。就像這次開發(fā)九龍山的項目,雖然不排除有急功近利的想法,但從本質(zhì)上也是想要改變九龍山貧困落后的現(xiàn)狀。
所以他點了點頭,認真的說道:“大家真是這么說的。”
林海峰喝了口水,又定了定神,這才說道:“老肖,你說的對,咱們就應該實事求是。這件事我會到縣里交代清楚前因后果,同時對自己的工作做出深刻檢討?!?p> 肖乾貴看了看他,咧開嘴笑了起來。
張洵的工作很有成效,在他的斡旋下,公安局很快便對井站硫化氫泄漏傷人事故進行了立案偵查。
而根據(jù)林海峰對開發(fā)九龍山項目前因后果的說明,以及公安局的同志走訪山前鎮(zhèn)和健康村居民,再加上氣礦人事科出具的徐今個人情況和工作經(jīng)歷的證明,最終排除了徐今有意破壞井站設施的作案動機。
而在得到自己的兩個哥哥都因為中毒去世的消息后,情緒崩潰的雷振河終于承認了由自己主謀,三兄弟共同實施的,想要通過破壞井站設施來達到逼迫井站關停的犯罪事實。
然而,硫化氫中毒的徐今,卻因為山路塌方,影響了送醫(yī)時間,雖經(jīng)搶救保住了性命,卻成了植物人。
......
......
一年后。
秦相茹在有鹿山莊的停車場停好車,下車拉開后座的門,笑著說道:“大少爺,到了,您請下車吧!”
徐凌飛抱著一束鮮花下了車,站在秦相茹面前說道:“秦阿姨,您說我這次給老爸讀最后一章,他能醒過來嗎?”
秦相茹看著已經(jīng)長的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徐凌飛,撇了撇嘴道:“邱秉浩說你老爸以前就不愛看你寫的那什么神仙書,我覺得他要是聽的到,肯定也覺得挺煩。”
徐凌飛笑著說道:“秦阿姨,我這本書里的主角名字和老爸一樣啊,他聽我反復提到徐今兩個字,說不定會有點反應呢?”
秦相茹轉過身,拿出一副墨鏡戴在鼻子上,說道:“希望吧!”
說完便一馬當先的向里面走去。
走進大門,一眼便看到了修建成徽派建外觀的今月餐飲公司?,F(xiàn)在是上午十點,可是包著碎花頭巾,穿著碎花小襖的服務員已經(jīng)在小跑著準備中午的堂食了。
秦相茹拉住一個端著小盆的服務員問道:“你們翠花經(jīng)理呢?”
服務員回頭一看是秦相茹,便笑著打趣道:“喲,是秦小姐啊,翠花經(jīng)理出去談業(yè)務去了,邱總出差了,曾經(jīng)理在,您要見見不?”
秦相茹沒好氣的回道:“曾經(jīng)理是誰?”
說完卻是昂起頭,自顧自的向前走去。
服務員笑著在她身后說道:“秦小姐,今天天氣好,徐總在觀鹿亭曬太陽呢?!?p> 徐凌飛從后面走上來,對服務員擠眉弄眼的小聲說道:“中午我想吃爆炒豬肝,不要小荔枝味的?!?p> 服務員笑著點頭,也小聲說道:“好的小徐總,我這就去給前臺說?!?p> 跨過一個拱形門,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向前而行,小路兩旁是修剪過的園林景觀,景觀后是一片小樹林和幾處池塘,幾棟同樣是徽派建筑風格的小樓掩映在疏影橫斜的梅花叢中。
小路在山坡前的碎石臺階前轉了彎,秦相茹站住腳,看了看山坡上幾棟獨棟的小別墅,說道:“小飛,你上次說你這個分基地除了你老爸和護士還有人???”
徐凌飛愣了愣,說道:“也不是常住,蘇阿姨公休的時候會來陪老爸聊天,她上個月來過,這幾天應該不在?!?p> “哦!”
秦相茹轉過身,卻是徑直又向前走去。
圍繞著小山邊的是一條寬一米左右的花溪,幾條巨大的紅色錦鯉在里面搖頭擺尾的游來游去。
徐凌飛邊走邊從包里摸出一小塊面包,掰碎了扔到花溪里,看著錦鯉們搶食,咧開嘴笑了起來。
轉過頭見秦相茹昂著頭一路向前,卻又急忙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前面出現(xiàn)了一座漢白玉的牌坊,上面寫著兩個綠色的大字:鹿園。
過了牌坊,又走了幾十米,遠遠的便看到一座亭子,上面的牌匾上寫著“觀鹿亭”,周圍卻是用一人高的木柵欄圍了起來。
走到柵欄門邊,秦相茹卻突然停住了。
抱著花跟在后面的徐凌飛猝不及防,差點撞到她的背上。
正要說話,卻聽里面?zhèn)鱽砹艘粋€聲音。
“大家伙兒都挺想你的,吳嫂叫我給你帶話,說去年的花生還有一些,知道你喜歡吃,專門留的,等你好了就給你炒,不用沙子,用粗鹽炒?!?p> “唐見虔老說我回九龍山接你的班不劃算,我上次沒忍住,給了他一腳,他現(xiàn)在還在做理療呢,哈哈哈!”
“雷振河判了三年,不過他叫獄警帶話出來,說出來后要給你磕頭認罪?!?p> “我叫徐叔叔和張阿姨到山莊來住,也好陪著你。但徐叔叔說張阿姨因為你的事弄的身體很差,長期睡不著覺,他現(xiàn)在只好陪著她,這邊有護士就行了,他們有空就來看你?!?p> “我今天到作業(yè)區(qū)送資料,是順便過來的,待會就得走。你得乖乖的,努力努力再努力,早點醒過來,要知道我還等著你呢!”
......
秦相茹站立了半晌,摘下眼鏡擦了擦,然后又戴上,默默的轉頭對徐凌飛小聲說道:“你待會再進去,我去外面等你?!?p> 徐凌飛愣了愣,隨即像是明白過來,點了點頭。
秦相茹轉身向外面走去。
徐凌飛伸頭到門里看了看,只見一座墊高的躺椅邊,蘇無笙正坐在一個小凳子上,邊給躺椅外伸出的一只腳按摩邊說著話。
徐凌飛縮回頭,左右看了看,在旁邊的一個景觀石上坐了下來。
太陽從烏云里探出了頭,陽光灑在了觀鹿亭里。
躺在躺椅里的徐今微微睜著眼,卻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正在聽著蘇無笙的絮絮叨叨。
一陣微風吹過,蘇無笙急忙起身將徐今身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
她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徐今放在扶手上的左手的那根小手指,在陽光的照射下,輕輕的動了動。
?。ㄈ珪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