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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北城 · 五

清澤記 冬霓雪 5585 2021-09-15 18:24:15

  木遙回到家之后,將原來的店鋪賣出去,又在市中心最繁華的位置買下一間兩層樓的咖啡店,從裝修到雇人,她都親力親為,花費了一整個夏天,直到立秋的當天,她叼著煙站在店門前,瞇著眼看了看嶄新的玻璃窗和牌匾,才略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鉆進車里離開了。

  通常她只是兩三天去一次店里,其他時間,便能陪蘇信子學習和旅行。小姑娘已經(jīng)上了一年級,木遙每天接送她上學放學,還要在夜里絞盡腦汁輔導她做數(shù)學題,教不會了木遙便要發(fā)火,蘇信子也不示弱,會反過來責怪這位狐假虎威的半吊子老師,小小的人兒,一點也不打怵,就好像小時候的木遙,在走廊里罰站也要叼著棒棒糖哼著小曲。

  “你就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樣乖巧一些嗎?”

  “我是你的女兒,自然也乖巧不到哪去,你小時候不是比我還要淘氣嗎?”

  她便笑了。

  有時候,木遙也覺得迷惘,這樣倔強古怪的小姑娘,竟真的是自己的女兒,與自己血脈相連,她會哭會鬧,以后也會和她爭吵冷戰(zhàn),她也會遇見好的、壞的男人,離開自己,也可能又回來,也可能會做母親。

  木遙過去從不把孩子當回事,覺得與養(yǎng)只小貓并無不同,更不愿耽誤時間在養(yǎng)孩子這件事上,可這生命的歷程如此神奇,人生的淡漠就如同一粒塵土于這世界,并無本質(zhì)的意義,可以千年萬年地游蕩著,也可以長久地沉睡著,直到有了種子,它生根、發(fā)芽、長成蒼天大樹,我們好像才與這世界有了一絲固有的聯(lián)系,有一天,樹也會死去,化成塵埃,于是輪回又重新開始。

  這過程周而復始,從未間斷,木遙在一次次沖撞和自愈中逐漸懂得,或許,這便是傳承的意義,我們得以生存的本能,有時竟只源于一個人,這一個人是母親,是孩子,是在想念和期待中永遠無法割斷的牽掛,有了牽掛,也便有了整個世界。

  “你能這樣想,我的確沒想到,我還以為楊俊輝的去世對你打擊很大,這樣看來,你倒是通透了許多?!?p>  木遙最近總是抽空來小姑這里坐坐,小蘇城也上三年級了,小姑一個人在家總是無聊的,便常常叫他們來吃飯聊天。

  “我沒有那么脆弱,再怎么樣生活也得照樣過,經(jīng)過這一次,我反而明白蘇信子對我的重要性,男人或許是身外之物,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但孩子不行,孩子永遠都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是我生命的延續(xù)?!?p>  蘇若顏笑了笑,木遙確實已經(jīng)變了,她的鋒芒依然在,但這鋒芒卻已經(jīng)是為了她愛的人。

  “是的啊,孩子是我們生命的延續(xù),我有時候看著蘇城,也會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想起你和我共同度過難過的日子,最潦倒的時候,我口袋里一分錢都沒有,抱著蘇城從醫(yī)院回來,走過巷子里,聽見背后此起彼伏的議論和嘲諷,當年的我,早已經(jīng)厭倦透了這個世界,只有我的孩子,我不能失去他。如今我看著他日漸長高,也能自己背著書包上學去了,我真的是高興,以前經(jīng)歷的所有,我都覺得值得了?!?p>  蘇若顏說著話,嘴角便溢出了笑容,她手里縫著蘇城的校服,這是他和同學打球的時候刮壞的。

  “這孩子長得那么快,還沒有幾天,衣服就小了一圈,前幾天回來還和我說,在學校了見到你們家蘇信子了,她指揮著好多女同學玩游戲呢,想來是不亞于你當年的風貌的?!?p>  “她怎么能和我比!小毛孩子瞎胡鬧罷了,我當年可是學校里出了名的霸王,論吃喝玩樂打打殺殺,我認第二沒有人敢認第一?!?p>  “你還挺驕傲的是吧,快別提你的光榮歷史了,小心把你女兒帶壞了?!?p>  “好香啊,你廚房做的什么菜?”

  廚房門關(guān)著也擋不住陣陣香氣,木遙的鼻子也一向很靈,“是魚嗎?”

  “我今天做的三絲鱸魚,你來看看怎么樣?還挺有食欲的吧,我現(xiàn)在就去給依云送去?!?p>  “你還真是勞碌命,依云可不缺疼,依晨現(xiàn)在什么都不讓她干,請了一位阿姨專門照顧她,每天下班回來還會陪她去江邊遛彎,你操這心干嘛,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嗎?”

  “她懷著孕,心情一直不好,吃的也少,平時她最愛吃我做的菜,反正我也沒事,多去坐坐,她胃口好,孩子就好,這也是我們家的孩子啊,生下來還要管你叫姑姑的?!?p>  “這倒也是,你這個奶奶輩的又要添孫子了?!?p>  “輩分算什么,我又不是真的那么老,你家小姑娘說,我看起來比你還要年輕呢!”

  “我看她是皮癢了,看我回家怎么收拾她!”

  蘇若顏笑著,已經(jīng)裝好了兩個飯盒,放到木遙面前一個。

  “知道你來,特意做了兩份,趕快拿回去吧,蘇信子也快放學了,涼了就不好吃了?!?p>  “難怪我回來的時候接小姑娘回家,她都不舍得走,你肯定是每天換著花樣做菜給她吃了,這個饞嘴的小猴子!”

  “那還不是因為你做菜不好吃嗎,這么多年,也沒看你廚藝見長。”

  “算了算了,我是朽木不可雕了,再過兩年,也把她送到你這來吃飯算了,伙食費我包了,也省的我費事了。”

  木遙這樣說著,兩人便走到了樓下,清冷的天空陰沉沉的,飄起了小雪,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還沒到吃晚飯的時間,小區(qū)里的燈火便亮了大半。

  蘇若顏送走了木遙,便踏著雪來到蘇航家樓下,她的帽子衣服全白了。

  依云趕忙倒了一杯熱茶給蘇若顏,她挺著大肚子,臉色有些蒼白,頭發(fā)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剪,便用皮筋隨便扎在了腦后。

  “這么冷的天,你怎么還來呢,我這里什么都不缺,真的?!彼值綇N房切了一盤水果放在茶幾上,將她的外套放在暖氣上烘著。

  “沒關(guān)系的,我離得近,你最近還好嗎?”

  “我挺好的,月份大了,也不愿意出門,好幾次想去你家里看看蘇城也沒有去成,后來還是讓蘇航代我去了?!?p>  “那就好,聽蘇航說,醫(yī)院那邊都安排好了,再過幾天你就可以住進去了,一切都會順利的,你不用擔心。其實大家在生產(chǎn)之前都會焦慮和害怕,我當時還沒有這么好的條件,一個人在醫(yī)院,也是十分不安,不過也就一陣,放松心情,我們都陪著你呢?!?p>  蘇若顏將飯盒打開,端到依云面前,“還熱著呢,你嘗嘗,喜歡吃嗎?”

  “好吃,一點也不腥,我這幾天正有點想吃魚呢。”她說,“其實我不擔心,生孩子這關(guān)大多數(shù)人都要過,沒什么好怕的,怕也沒有用,忍一忍總能過去的。”

  “有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嗎?我看著像是一個男孩兒?!?p>  “不知道,男孩女孩都好,其實蘇航也不在意?!?p>  “你不知道,蘇航可高興了呢,上次來我這里,他對我說,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男孩女孩的名字都有,他是一個好丈夫,今后也會是一個好爸爸,你是有福氣的!”

  “當然,我也這樣覺得?!币涝普f,她確實這樣認為,這些天,她辛苦,蘇航似乎比她還要辛苦,他定期陪著她去醫(yī)院檢查,每天變著花樣買她喜歡吃的東西,不管工作多忙也會按時下班回來陪她,月份大了,依云的腳有些浮腫了,依晨每天晚上都會打熱水給她洗腳。他是真的高興,家里的玩具已經(jīng)要堆滿一箱子了,他把這些東西整理到架子上,有男孩玩的汽車和機器人,也有女孩喜歡的娃娃和毛絨玩具,他每天看著它們,就好像看見了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

  “可他越是對我好,我就越是難過?!币涝茣r常會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她很想躲避蘇航對她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也想自己一個人喘口氣,有時候依晨會來電話,但她一想到過去的事情,想到自己無辜的媽媽就更加憋悶和生氣,她心里不暢快。

  窗外的雪停了,依云隱約間好像聽到了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在安靜祥和的空氣中顯得有些突兀。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外面有放炮的了。”她問道。

  “不是什么日子,冬天的小孩,總是愛玩摔炮,大概是隨便玩的吧,才11月份,能有什么節(jié)日呢?”蘇若顏說。

  “是啊,才11月,雪就這樣大了,我還以為已經(jīng)到了年末了?!?p>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依云便對蘇若顏說:“小姑你也早些回去吧,這會兒雪正小,好走路?!?p>  “那也好,我先走了,你記得按時吃飯,有事就來叫我?!?p>  她走了,順著地面上一串踩實的腳印,依云站在窗子旁邊,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好像一束光倏地熄滅了,晚霞快要沉下去了

  那些孩子依然在院子里玩,但天色暗了,她看不清他們,便批了件衣服下樓去了。

  樓下的大平臺上鋪著厚厚的積雪,雪的下面是前幾天結(jié)凍的冰層,這樣滑的路面,是最難開車的,蘇航一般都會按時回家,今天大概是堵車了。

  她想。

  那些孩子倒是玩的開心,堆了好幾個不成樣子的雪人,他們沒有掃帚手臂,也沒有胡蘿卜鼻子,隨便滾幾個雪球便堆成了一個,后來,這些孩子的媽媽們走過來了,他們將雪掃到樹下,倚靠著樹干堆成了更大的雪人。

  依云記得自己小時候,從未堆過這樣高的雪人,那些門市房里的小姑娘,幾乎人人都有一個,她沒有媽媽,所以從未有過,只是跟著依晨后面看過。直到她結(jié)婚了,蘇航帶著她去雪鄉(xiāng),為她堆了一個大雪人,那雪人帶著竹子編成的帽子,插著真胡蘿卜做成的鼻子,看起來又神氣又漂亮。孩子們圍在依云身邊,眼睛里露出羨慕的目光。

  可即便她擁有了這世上最漂亮的雪人,卻還是沒有媽媽,這是她永生的傷痛,彌補不了,也遺忘不掉,

  她這樣想著想著,便有些恍惚了,揣著手站在那一動不動。

  灰蒙蒙的天空逐漸暗下來,透過家家戶戶的窗子,點點燈火映在地上化成紛繁的影子。

  她在拐角的地方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朝著她慢慢走來,到近處才看清楚,原來是蘇北。

  她許久未見蘇北,他又瘦了,黑灰色的影子落在地上,單薄得沒有輪廓,他的手里拿著幾個包裹,看起來挺沉的,墜著他的肩膀與手臂緊貼在身體兩側(cè)。

  她朝他招了招手,他便走了過來。

  “你來了,天冷,先跟我上樓去暖一暖吧。”依云說。

  “不用,我一會就走,托朋友從雪區(qū)帶來些物產(chǎn),我自己也吃不完,就送來給你些?!碧K北說,包裹上落滿了雪,他用手將雪拂去。

  “我知道你的心意,不過我胃口不好,吃不了多少東西,還是多拿些給叔叔吧,他身體不好,你現(xiàn)在回來了,一定要多陪陪他?!?p>  “我明白,他的恩情我這一輩子也還不完,像我這樣平庸的人,也不能給他多富足的生活,只有盡我所能多陪著他。”說到此處,蘇北嘆了口氣,前些天父親又住進了醫(yī)院,在接受治療的那幾天里,他就站在那彌漫著藥味的走廊盡頭,日日夜夜地等候轉(zhuǎn)悠,恐懼如同螞蟻,一秒一秒吞噬著他的耐心和堅強,他害怕有一天,父親終究會走,他不知道那時的世界對自己還有何意義,所以只能一遍遍祈禱。

  “我現(xiàn)在有些信佛了,所以讓朋友幫我求來幾串佛珠,平時念念可以靜心,順便也從寺里帶回來瑪瑙和牦牛骨制成的手串,你拿著它,也會少一些焦慮和傷感?!?p>  依云從蘇北手中接過這手串,映著月光,鵝黃色的瑪瑙珠穿過指甲,環(huán)上了她纖細的手腕,好像有無數(shù)月光游蕩在其中,隨之帶來溫潤和穩(wěn)妥。

  “你還記得。我都快不記得了?!彼f。

  “你不必再記得過去的事了,我一個人記得就好?!彼匦α?,記得依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總是喜歡低著頭說話,與別人的目光相撞時,會急急地躲開。如今的她,挺著大肚子站在他面前,頭發(fā)凌亂,面色蒼白,眼神中卻多了幾分自由和堅毅。

  “其實我總想問你過得好不好,只是一拖再拖,最后還是沒有問成,今天見到你,雖然你比過去更瘦了,但精神卻很平和,想來,遠行的日子應(yīng)該是充實而難忘的?!币涝普f,她望著蘇北的眼睛,神情逐漸變得滄桑落寞,她有許多寫好的信沒有發(fā)出,并且永遠也不能發(fā)出,屬于蘇北的時間就像一場夢幻泡影,若是沒有她,那么他應(yīng)該還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

  他們還未說完,依云突然感覺到手腕被一個力量牢牢地扣住,抬頭看見蘇航,他的身上有濃烈的酒味,眼角微紅,強行沖撞進來將兩人隔開。

  “你這么晚回來,去哪喝酒了?”依云問他,試圖甩開他的手。

  “你閉嘴。”蘇航放開了依云,轉(zhuǎn)而走向了蘇北。

  “你怎么就這么陰魂不散呢?依云她現(xiàn)在是我的妻子,肚子里懷的是我們的孩子,你還敢來糾纏她。你算個什么東西?”蘇航揪著蘇北的衣領(lǐng),將他向后推了兩步。

  “從依云嫁給你的那天開始,我們就已經(jīng)是朋友了,我們甚至連朋友也做不了,因為我和她都守著底線以免讓別人誤會,也從來沒有單獨見過面,這次來,是我來送東西給她,說幾句話,送完就走,我知道你不在家,所以也不上樓,在這公開的地方談話,我不覺得有何不可?!?p>  蘇北也沒有示弱,他望著蘇航的眼睛,雙手插進褲兜里,不卑不亢地同他談話。

  蘇航拉起依云的手腕,露出她剛戴上的手串。

  “那這是什么?這種東西你覺得我們家缺嗎?需要你來送她?”

  “這是依云曾經(jīng)的一個心愿,我也是有機會順便幫她把心愿完成。”

  “是嗎?你是想借機來再續(xù)前緣吧!”

  “我要有這樣的心思,又何必等到這個時候,早就帶著她運走高飛了,她又何怎么會嫁給你!當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p>  “你以為你不想嗎?你是沒有那本事!眼睜睜看著我搶走你的女孩兒都無動于衷,對,你也做不了什么,廢物是不配守護自己所愛的人的,你就只配看著我們幸福?!碧K航冷冷的笑了笑,他越是知道蘇北的傷痛在何處便越要揭開這層不可說的傷口,讓他羞愧和氣惱。

  “是的,我不配,只是耍心機的人也不配得到真心。”他說完被蘇航按在平臺邊緣的欄桿上,雪撞落了一片,掉到臺階下摔得粉碎。

  “蘇航,你胡說什么!你快放手!”依云抓著他的手,想讓他放開蘇北,他便更加生氣,甩手便將依云推倒在兩米之外的雪地里,她一時沒有起來,眼前是昏黑的一片,她的肚子里似乎有東西在沖撞,疼得她咬著嘴唇努力不發(fā)出聲音。

  “你混蛋,她還懷著孕你不知道嗎?她都快生了,你竟然推她!”

  蘇北猛地掙脫開蘇航跑去扶依云,可他卻從依云的瞳孔中看見極度的恐慌,在他的背后,孩童全部跑散,漫天飛雪裹著蘇航,將他卷下平臺高高的樓梯。

  他緩慢地回頭,只看見蘇航躺在臺階下面,一動不動,干枯樹枝間的飛鳥驚慌地逃竄,人們的目光在一片金紅色的燈光閃耀中變得無法解讀,猩紅的血和刺眼的雪混合在一起,散發(fā)著狂躁的安詳。

  依云在劇烈的疼痛和恍惚的恐懼中逐漸變得意識模糊,她的指甲抓著地面,淚水落在地上又化為更冰涼的觸覺,如死亡一般的冰冷,讓她不停地顫抖。在一聲聲刺耳的鳴笛中,在人群的喧鬧和吵嚷中,她好像聽見哭聲,聽見謾罵和詛咒,聽見焦急的祈禱,也聽見暴風雪席卷的聲音,它們交織著,混雜著,蔓延著,最終化為一個夢魘。

  她不記得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在生與死的邊界上,她掙扎了整整三天三夜,在夢里,無數(shù)人拿著刀準備劈開她的身體,一大盆一大盆的鮮血端著被倒在雪地上,而在那冰層上,那急不可耐降生在人間的小生命正躺在蘇航的旁邊,哭著鬧著,而他卻一動不動。

  她分不清噩夢和現(xiàn)實哪一個是真,有一個瞬間,所有苦難的魔咒仿佛都一齊蘇醒,她在那無光的過道中行走,在無數(shù)個噩夢的盡頭,她終于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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