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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方藍(lán) · 七

清澤記 冬霓雪 5202 2021-04-15 20:11:05

  有一段時間,方藍(lán)每天晚上都會去依晨的出租屋里,幫他把地上的煙頭打掃干凈,做一個簡單的夜宵,有時候是一碗加了雞蛋和火腿的方便面,有時是清爽的壽司,房子里只有幾個粗糙的玻璃碗,但不管是裝水果還是晚餐,她都會將食物擺成好看的形狀,這樣,吃飯的人應(yīng)該會有一個好心情。

  依晨回來得晚,他開門總是很輕,不像腳步那樣沉重,帶著一身灰塵般的疲憊。

  他將包隨意放在地上,伸手摸摸方藍(lán)的頭,催她回去。

  她從未留她過夜。

  方藍(lán)也不耽擱,她需要早點回到寢室睡覺,除了上課,她現(xiàn)在每天都會去吳老板的店里幫忙,只要拿到錢,她幾乎都給了依晨。

  好像是一種無聲的忙碌,將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填補地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們無法靠近,也無法稍稍分離,身體與感情都被釘在了蒼白的畫布上,穩(wěn)固而無虞,像那生了銹的窗子旁邊,生長著茂盛的爬山虎,它們堅韌而挺拔,與墻面融為一體。

  方藍(lán)時常覺得,這樣生活沒什么不好,兩個彼此已經(jīng)默契到你來我走都不需要打招呼的情侶,簡直就像一對年邁的夫妻,在漫長而艱辛的歲月里,見證低落和平庸。

  她有時也會給依云打電話,電話那邊的聲音依舊干凈真誠,聽多了,會覺得和過去并無分別,她還是喜歡坐在窗子旁邊,望著外面的光景,她最近養(yǎng)了一條金毛狗,那狗便時常趴在她的腿上陪她度過許多個傍晚。

  “聽說你最近都在照顧叔叔,他有好些嗎?”方藍(lán)問。

  “他反而更嚴(yán)重了,開始吐血,媽媽不怎么上心,她只顧著念佛?!?p>  “阿姨怎么變了呢,是那件事之后還緩不過來嗎?”方藍(lán)輕輕地問。

  “不知道,誰知道呢?”依云也漫不經(jīng)心地答,這段記憶在她的腦海中好像逐漸變成灰色的了,她不太記得那些瑣碎的細(xì)節(jié),只記得窩在角落里長大的自己,突然被拉出來強制性放大了,人們看見她,像一個英雄,支撐起破碎的家。

  “我聽說,你婆婆總是難為你,還不讓你去工作,其實依晨一直很擔(dān)心你。”

  “工不工作,我如今也不在意,不過想起來,以前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日子確實令人懷念,簡簡單單。但你別讓依晨擔(dān)心,我現(xiàn)在也挺好的,每天做做家務(wù),下午就出去逛逛,有了很多時間做我以前沒做完的事情,擺弄花草,還養(yǎng)了一條狗。雖然婆婆并不好相處,但蘇航待我很好,公公也把我當(dāng)做女兒看待?!?p>  她說著,那條金毛犬便趴在她的腿上,懶洋洋的望著秋日里的陽光,她突然想起了蘇北,他叫蘇北,應(yīng)該永遠(yuǎn)向著北方,可他現(xiàn)在卻在未知的南國,南方秋日里的景象一定不如北國這般凄涼,但他卻未必喜歡。

  “你最近有和蘇北聯(lián)系嗎?”她問。

  “也不經(jīng)常聯(lián)系,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好像大家都特別忙,連發(fā)一個消息都找不到時間,想著我們小時候每天黏在一起,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們也會彼此分開。”方藍(lán)手腕上的銀鐲子閃閃發(fā)光,母親曾告訴方藍(lán),這世上最難求的事,就是親人不分離,可是分離得多了,才知道這其中的難求。

  “不過我知道,他后來又去了西北,在甘肅的貧困縣做支教老師,他給我寫過一封郵件,說西北的隔壁和荒原上奔跑的,是純粹而真實的靈魂,就像漫天的黃土和風(fēng)沙,不糾纏,也不虛無,所到之處,都是染了顏色的物是人非?!?p>  這封郵件她沒有轉(zhuǎn)給過小姑,盡管小姑一直問及蘇北的生活,方藍(lán)覺得,小姑定會因為牽掛而夜夜失眠,不過有時候,她甚至又很羨慕他,羨慕他所在的地方,沒有挨挨擠擠的玻璃大樓,行人與車輛像蠕動的螻蟻,沒有通亮的夜晚,麻木的疲倦?yún)s驅(qū)使著不眠不休。

  城市的街巷就如同永不能通過的迷宮隧道,走得久了,令人迷惑。方藍(lán)時常不知道生存于其中的意義為何,不知道無休無止通向漩渦底端的結(jié)局象征著什么,她只是不斷看到心灰意冷和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彼此批駁著勸誡世人,像城墻的兩扇門逐漸閉合,城里和城外,僅僅都是自我世界的奴隸,人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自說自話,成為逐漸內(nèi)卷致死的陷阱。

  有很長時間,方藍(lán)沒有聯(lián)系家里的任何人,守著熟悉的電話號碼和微信頭像,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小姑一定會問自己,是否過得開心快樂,生活是不是順利;木遙會問她大學(xué)里好不好,和同學(xué)都去哪里玩;蘇曉楠也許會問,這座城市,是她來之前所想象的魔都的樣子嗎?

  而這些問題,方藍(lán)都不想回答,她實在不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符合任何想象和期許,一個渺小得不被人記得的城市里來的孤陋寡聞的小姑娘,既不覺得自己深陷魔都的繁華和美麗,也沒有體會到多么不一樣的快樂和自由,她努力尋找身處繁華世界里的一絲驕傲,但是沒有,她好像越來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也不是都快樂,背著高人一等的虛無的觀念和偽裝的驕傲虛榮。

  吳老板的店鋪最近重新裝修,方藍(lán)每天都很晚回去,這些多出來的時間,吳老板也算她加班,總是多給她加些錢,這些錢往往剛到她的賬上,便又轉(zhuǎn)給了依晨,方藍(lán)只留很少的一部分吃飯,她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到底給過依晨多少錢。

  “你都不記賬的嗎?”吳老板問她。

  “沒有,我嫌麻煩,他有錢了自然會還給我。”

  “那可不一定,男人可憐的時候是可憐,可恨的時候也是你想不到的,不要對任何人有過度的信任?!彼f,那只灰貓?zhí)稍谒哪_下,冷漠地叫了兩聲。

  “你說的可能也對,但我們是一起走過來的,除了愛情之外,我更覺得我們是類似親人的狀態(tài),所以我基本上是絕對信任他的?!?p>  “所以你們還沒睡過?”

  吳老板突然這樣問,方藍(lán)愣了一下,臉上隨即泛了紅,過了一會才答道:

  “沒有?!?p>  “你不想嗎?還是他不想?”

  “沒有,沒有什么想不想,就是好像還沒有到那一步,我們沒有過分親熱的時候,都是很隨意的狀態(tài)。不過我覺得挺好的,彼此照顧習(xí)慣了,其他的順其自然,只要心里有彼此就好了?!?p>  她咯咯地笑著,將貓抱在懷里抱著,搖了搖頭。

  “這樣淡薄嗎?倒像是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老妻,隨你們吧,不過我覺得,你們之間一定是少了些什么。這男人和女人呢,一旦有了情欲,都是迫不及待要靠近對方的,哪怕是謹(jǐn)慎一點的情侶也會掩蓋不住戀愛的熱情,哪怕吵架也好,你們兩個倒好,好像故意要保持一些距離,穩(wěn)定地讓人詫異?!?p>  方藍(lán)不說話,她也舉得吳老板似乎說得有些道理,她每天都去依晨的出租屋里,可他們卻從沒有發(fā)生過什么,確實沒怎么想過,彼此心照不宣,默契至極,她不知道這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

  “興許我們兩個就是特立獨行的情侶吧?!彼猿傲艘痪?。

  “明天星期六,我打算關(guān)店一天,在這吃火鍋,你和依晨一起來吧?!彼f,“食材我還沒買,正好懶得出去,你們兩個幫我?guī)н^來吧?!?p>  “呦,大忙人竟然抽空請我們吃飯了,難得?!?p>  “我是熱心腸,為了幫你們兩個升升溫,早日修成正果也算我的一份功勞了?!?p>  方藍(lán)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低聲罵了一句便起身走了,她實在還像個小姑娘,聽不了這樣直白的誘導(dǎo)。

  但她也覺得這樣安排很好,最近吳老板都很照顧自己,有時候連開支都可以提前預(yù)支,依晨也很低落,總是一個人抽好多煙,問他又說沒事,出來聚會散散心也是好的。

  星期六的早晨總是格外安靜的,已過風(fēng)景最好的花季,連報個拍照的人影也見不到。

  方藍(lán)和依晨拎著兩個大袋子,從店鋪的后門繞進(jìn)去,夾道掛著滿眼青蔥的綠蘿和不知名的五顏六色的小花,這些花草從籃子里冒出來就快要拖到地面。灰色的貓踱步在狹窄的步道上,悠閑自在。

  在靠近門的墻壁上,有木質(zhì)的小巧的牌子,寫著:拍照留念,一元一次,即可賒賬,也可拖欠。

  “或許是一個有情趣的人?!币莱客蝗徽f道。

  “當(dāng)然,不僅有情趣,而且有故事有才華,你若是見到,會欣賞她的?!狈剿{(lán)說,即便總是能在學(xué)校里聽見關(guān)于吳老板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可她還是很喜歡這樣的人,她喜歡獨特的人,喜歡看起來離經(jīng)叛道又有些感性的人,方藍(lán)以為,這些人就像站在流言和偏見第一線的士兵,以一己之力對抗著頑固的世俗眼光,所有選擇和狀態(tài)都應(yīng)該以平等的姿態(tài)存在于世,而不是迫于壓迫便銷聲匿跡,可惜大多數(shù)人依然做著虛偽的衛(wèi)道士的事,言行不一又善于蔑視,即便是高校中自詡知識分子的老師和學(xué)生,也不能避免。

  他們不久便來到店里,吳老板穿了一條墨綠色絲絨的裙子,腳上的拖鞋卻很隨意,她見到客人微微點頭,轉(zhuǎn)身搬來了一張桌子。

  “多謝你們嘍,快把東西放下吧,我去洗菜。”

  三個人興許是都餓了,很快就處理好了食物燒水煮菜,氤氳的水汽夾著火鍋底料的辛辣,逐漸彌漫空氣里,依晨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見吳老板棕色的卷發(fā)間別著一小串藤蘿花的花穗,淡紫色的,與雙耳垂下的晶亮的紫羅蘭玉石的耳環(huán)搭配地極好,在墨綠色裙子的掩映下,時而明亮,時而淺淡,恍恍惚惚。

  “這時候,好像紫藤羅花剛開過,你是從哪摘得呢?”他不禁問道。

  “花是可以保存更久的,我有我的辦法,只要它能讓我美麗,這都不算什么?!彼沁叧赃呎f的,說得隨意,依晨卻覺得她這話說得有三分輕薄,這輕薄映在她冷漠的目光里,映在她輕巧的舉動里,甚至是對貓的一句挑逗里。

  依晨皺了皺眉,他或許不太喜歡這種輕薄,可他卻也下意識默認(rèn)了,這是屬于她的屬性,在她身上與在別人身上是完全不一樣的,她將這三分控制得極好。

  “我去拿點酒來吧,難得大家能坐在一起燙火鍋,不醉一醉也太可惜了?!?p>  她說完便起身起貨架子低下抱了一些啤酒,“學(xué)校是不允許放在架子上賣的,不過學(xué)生們想要的東西怎么能沒有呢?有錢賺的事我可不能不做,幸好我在學(xué)校里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有什么吃的玩的他們搞不到,我都能辦到?!彼f著眨了眨眼。

  “哦,原來你這是黑店啊,小心哪天翻車了?!狈剿{(lán)調(diào)侃道。

  “不會的,有你這么單純的小姑娘來幫忙,哪個敢舉報我這是黑店?”

  方藍(lán)一時語塞,便不說話了,她本來是不想喝酒的,架不住吳蓉硬塞給她一瓶,也就喝了一點。剩下的酒便都堆在依晨和吳蓉面前,他們也不推脫,各喝各的,隔著火鍋的熱氣和酒氣有的沒的說著話。

  “陜西那么好,干嘛跑到這來?!彼麊枴?p>  “東北不好嗎?你干嘛跑到這來?”

  “我是為了上學(xué)和賺錢,你有什么必要?”

  “我不賺錢嗎?誰不知道大城市的錢好賺?”

  “好賺個屁!”

  方藍(lán)聽得摸不著頭腦,就聽見他們好像是吵了半天又笑了半天,也記不得兩個人到底在談什么,她好像是醉了,只喝了半罐啤酒就困得不行,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那只貓也悄悄蹲在她腳下熟睡了。

  “你看你,到底喜不喜歡人家小姑娘,我看你們也太拘謹(jǐn)了,喝了酒也不看你們有什么親熱的動作,可能我真是老了,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想什么?!彼恼Z氣里帶著既嘲諷又擔(dān)憂的語氣,隨后她站起來,踢掉了拖鞋,將方藍(lán)扶到旁邊的沙發(fā)上,瞥了一眼低頭喝酒的依晨,他卻也正好轉(zhuǎn)頭,看向沙發(fā)上不省人事的女孩兒,或者是光著腳搖搖晃晃站在那的吳蓉。

  “你的藤蘿花呢?怎么就不見了呢?”他問,一仰頭將瓶子里的酒喝光了,此時的胸中好像有無盡的悲涼和憤慨,連酒也化不開,這些情緒在莫名的欲望和沖動下愈燒愈烈,成為壓制不住的情欲的念頭。

  “丟了,一朵花算什么?!彼靡恢皇謸卧谏嘲l(fā)的邊緣上,另一只手將耳環(huán)也摘下來,紫色的花穗耳環(huán)隨意仍在桌子上,滾落在地毯上。

  他走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將她拖到隔間里,反鎖了門,她的衣服很容易便落在地上,踩到了腳下,他的欲望肆意地蔓延和釋放,意識卻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在偶爾呈現(xiàn)出的清晰的瞬間,他總會想起方藍(lán),想起那個趴在出租屋的桌子上等待他回來的女孩兒,那是不可計算的無數(shù)個夜晚,他總是摸一摸女孩的頭便催她回去,他幾乎沒有燃起過這樣的念頭。

  如此可悲的事,在依晨的頭腦中一遍遍轉(zhuǎn)過,直到他終于恢復(fù)了常態(tài),穿好衣服坐在地上,一大顆眼淚滴落在手臂上,他伸出雙手看了看,那雙有力的手上青筋暴露,刻滿了庸俗的丑陋。

  “你就這樣不甘心嗎?”她問道。

  “不甘心有用嗎?”

  “事情都做了你還裝什么清高呢?假清高有什么意思,不忠貞是沒有后悔藥的,你必須甘愿。”

  吳蓉將衣服穿好后坐在鏡子面前整理頭發(fā),“不倒是不理解,既然你還算在乎她,為何還要做這樣的事,你們男人可真是可笑?!?p>  “大概是我不敢再愛她了吧,她是一個很善良純潔的女孩兒,可我已經(jīng)不是了,我生怕讓她染上不干凈的東西,哪怕是一點我都怕,我希望她永遠(yuǎn)是原來的樣子。”

  “好家伙,這就成了你的白月光了?”

  “她本來就是?!?p>  吳蓉不再說話了,依晨打開門,安靜地走出去將沙發(fā)上的女孩背走了,他的腳步聲略微沉重,她隱約間聽到他背上的女孩說著模糊的夢話,這一點究竟讓她睡得很安穩(wěn)。

  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悄無聲息拔下鬢邊的一根白發(fā),她不經(jīng)常長白發(fā),即便是有,她也不會在意,她早已經(jīng)不是別人的白月光了,也無心成為另外任何人的朱砂痣,她的身邊的確從不缺少男人,這些男人有的只是給她錢,有的也動過真心,可她一個都不記得,她在那一次次的歡愉中得到的僅僅是一點對過往的釋然,以及對這個污糟世界的妥協(xié)。

  她覺得自己突然很羨慕方藍(lán),即便要面對一場傷感的分手,她卻能永遠(yuǎn)烙印在深愛過的人心里了,在他心里,她不會老,也不會變,像一朵永生的花一樣,未曾凋零過。卻不像自己,在風(fēng)雨中掙扎了太久,落得滿地殘敗,不會有人記得敗了的花之前的樣子,人們路過這里,既不感慨,也不憐惜,踩著這些花瓣往前走,連頭也不會回。

  “他們提起我,貶低我也好,嘲諷我也罷,我都沒什么好在意的,體不體面與我而言已經(jīng)是小孩子的把戲,我的青春和忠貞早就埋在了不見光的泥土里。只是這世俗的骯臟中總還是有個別難得的真心,我遇見這些真心,時常覺得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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