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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方藍 · 二

清澤記 冬霓雪 5338 2021-02-15 09:39:25

  “很多年之后,我已經(jīng)相對富足,好吃的好玩的已嘗試過大半,在別人眼里,也算能夠衣食自足??晌覅s并不開心,反而越來越懷念過去的日子,幾十年前的日子,在那些下雪天里,和母親一起推著水果車上坡的時候,在經(jīng)常要吃白水泡飯的時候,在我第一次拿到年級第一,母親冒著雪來開家長會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變得純粹了還是復雜了,自私了還是大度了,但每次回想起來,心角都會微微疼痛,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可是我也走不了多遠,走著走著就想回頭,可后面什么也沒有了,我只能抱著那點影子繼續(xù)前行,但你不會知道,那是我最珍貴的東西?!?p>  ——2020年8月,于上海

  方藍從小便知道,冬天好像是自己最快樂的時間,比如她在冬天的考試成績總要更好一些,她喜歡冬天里穿的衣服,喜歡北國的新年。

  甚至她養(yǎng)過的一條最喜歡的小狗,也是下著雪抱回來的,在市中心高樓所夾的熱鬧的小街上,寵物店的籠子里關(guān)著很多只小狗,她看中了淺黃色皮毛的一只,將它裹在羽絨服里走著回家,怕它凍著。

  在她二年級的那年冬天,期末考試之后,方藍拿著滿意的成績單走出校門,戴玲已經(jīng)站在門外了,她沒有戴帽子,頭發(fā)花白了一片,看見方藍走出來笑著朝她招手。

  “媽媽,我這回又是前三名哦?!毙」媚镉行┑靡猓词勾髁峥偸呛退f,不能驕傲,但孩子的世界哪里掩蓋得了情緒。

  “不錯哦,回去給你做好吃的?!彼f,牽起了方藍的手。

  學校到家的路就只有十分鐘,她們走得慢,好像故意壓慢了速度。

  戴玲突然說道:“你爸爸以后就不回來住了,你會想他嗎?”

  “為什么不回來了?。克趾湍愠臣芰藛??”

  “沒有,他找到了更合適的人,要去過另一種生活了,以后就只有我們兩個一起,你覺得可以嗎?還是你想和他走呢?”

  她的手好像不自覺地捏了捏方藍的小手,眼神中有些茫然和緊張。

  “哦,可以啊,你在哪我就在哪?!?p>  “真的嗎?”

  “真的。”

  “那以后的日子會很辛苦,你怕不怕?”

  “不怕。”

  她蹲下來,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眼睛里有淚花,可她不知道,方藍其實什么都明白,她知道爸爸并不喜歡媽媽,知道從小到大聽到最多的就是兩個人無休無止的吵架,知道爸爸也不喜歡自己,錢也不會放在家里。

  要說想念,方藍心里并沒有太多,她對父親的感情至始至終都很單薄。

  但那天她第一次覺得,北國的風雪更冷了一點,迎著風往前走的時候,她有些怕,畢竟還是孩子,不清楚未來會面對什么,她抬頭望了望高她許多的媽媽,又覺得安心了一下。

  這個年輕要強的女人,將這個孩子看得像自己的命一樣重要,很多年沒有出去工作過,一邊在家里裁裁衣服做些小活,一邊照顧方藍的衣食起居。她其實很少給蘇致遠要錢,甚至在剛結(jié)婚的那幾年里,蘇致遠還在復習考試,家里的開支全靠著戴玲。

  但她并沒什么文化,是一個普通的技術(shù)人員。只會裁剪、制作衣服,要日日熬夜才能賺更多的錢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剩下的基本都給蘇致遠買書了?;蛟S是因為對于“文化”有著天生的向往和崇拜,戴玲很愿意支持他的丈夫繼續(xù)上學,她其實是一個開明、聰明又很有遠見的女人,唯獨在婚姻這一塊,十分不順。

  蘇致遠果然不負所望,考上了省城的大學,重新走進校園讀書的他,逐漸意氣風發(fā),學會了打辯論和交際舞,周末和同學外出郊游,有空的話也常去對面的咖啡店坐坐,從寬敞的玻璃窗里注視路過街角的靚麗的女郎。

  他當然不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妻子,以及他的三四歲的女兒,只有在假期不得不回家的時候,才會敷衍著和她們說話,然而說著說著他就開始惱火。

  “《雙城記》里的名言正適合現(xiàn)在: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這是信仰的時期,也是懷疑的時期......當然你在這小城里還看不見什么顯著的跡象,城市里踩著高跟鞋的金發(fā)女郎和鄉(xiāng)下來的賣果子的農(nóng)婦站在同一處天空下了,胡同的左邊穿行著抱著英文詞典的女學生,右邊的乞丐正拿著一本古書墊著乞討的瓷碗。多么諷刺又豐富的畫面,像反叛精神的刺,根植在保守主義的土壤里!”

  “趁熱把湯喝了,累了一學期,補一補身體?!彼镁薮蟮哪旧鬃犹嫠咨拿薏忌赖念I(lǐng)口滲出細密的汗珠。

  “你知道《雙城記》嗎?”他突然又問。

  “仿佛聽說過,不記得了,我聽你講就很好。”她說,隨后便做出聽眾的姿態(tài),笑瞇瞇地看著眼前高談闊論的男人。

  “這么有名的書你都不知道,算了,和你總是沒什么說的,吃飯吧。”

  如此反復,她漸漸就知道,蘇致遠已經(jīng)像一只越飛越遠的風箏了,她手里的線拉得再緊,也抵不過風的力量,她覺得很疲倦,卻又十分不甘心,如果什么都沒有倒還好,偏偏還剩了半截風箏線在自己手里。

  直到有一天,他和她說:“我們還是離婚吧?!?p>  她正在洗碗筷,手上的動作慢了半拍,繼而又恢復了正常的速度。

  “為什么?”

  “我找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人?!?p>  “可孩子我是不會給你的。”她冷冷地說。

  “孩子我不要,這房子你們也可以住著?!?p>  她笑笑,覺得周身的溫度都冷冰冰的,原來用這么多年的時間與金錢供養(yǎng)出來的男人,卻終究還是帶著如此冷漠的秉性,志同道合這樣的話,實在太冠冕堂皇,她不想分辨這其中的道理,只是覺得委屈和壓抑。

  他吃過了飯便要走,小方藍還沒有放學回家,戴玲站在窗子前面,聽見背后的男人穿衣服的輕微的聲響,他穿鞋、戴上那頂磚黃色的帽子、開門,腳步很輕盈,動作也流暢。

  “蘇致遠,如果你心里有半分愧疚和虧欠,我都會覺得很欣慰?!彼卣f,門開到一半,停了半晌,重新關(guān)上,樓道里好像有一縷冰冷的空氣隨著門的縫隙飄進屋里,她看了看表,走出門去接方藍回家。

  后來戴玲知道,蘇致遠被一位領(lǐng)導的女兒看上了,招了他去做上門女婿,為他在省城里謀了體面光鮮的工作,從此很少再回家。蘇家的兩位老人慚愧不已,幾次上門來向戴玲道歉,又送來撫養(yǎng)費,她未曾遷怒他們,錢也沒有收,她的性子那樣倔強,那些壓在心底的不甘心,旁人都不能償還。

  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她將縫紉機搬到了自己的家里,大批大批的布料和線軸堆在本就不大的房間里,她將屋子改成了一間裁縫的工作間。

  小方藍覺得新奇,總是抱著大卷的彩色線軸坐在地上,像一只活在自己世界的貓,在她旁邊的地板上,遍布著凌亂的邊角布料、線頭、半成的衣服,縫紉機的響聲終日不停。她仰著臉,望見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像是望見了一方溫柔的繭,不論這個世界有多大多遙遠,這便是她全部的世界了。

  在很長時間里,她便依賴著這個小世界而生存,她學會了拿針線為自己的娃娃縫制好看的衣服,知道如何縫扣子、清理機器,也明白如何不為媽媽增加麻煩,她從不要零食,也從不挑飯菜,甚至也不經(jīng)常和樓下的孩子們一起玩兒,她的作業(yè)可以自己完成得好好的,也不用去補習班。

  在最艱難的歲月里,這對母女的午飯通常就只是白水泡飯,樓下的鋪子那時候會賣那種五毛錢一大袋的海帶或者咸菜,方藍都覺得是很不錯的下飯美味,只有在年節(jié)時候走親戚串門,才能吃到些難得見到的海鮮和熟食,這就已經(jīng)是小姑娘很奢侈的期待。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食很差,方藍小時候的身體極其不好,一個月里要有半個月生病感冒,有一年的年三十夜,戴玲陪著她在醫(yī)院打針,紅霉素的點滴,要打得很慢,透過醫(yī)院的窗子,她看見煙火,一大串一大串的煙火升起來了,她似乎可以感受到背后的孩子沮喪的目光,她知道方藍為何沮喪,也不完全知道,但她知道那一刻自己也十分沮喪,就像一盞壞掉了的路燈,沉默地藏在路邊的枝葉中間,看見漫天明麗的煙火,也看見自己的影子。

  她轉(zhuǎn)過身,自行將方藍手上的針拔了,背著她從醫(yī)院走出來。小姑娘有些困了,昏昏沉沉的,時不時咳嗽一陣,漆黑的夜空中飄了小雪,戴玲摸了摸口袋,就只有兩塊錢。

  她便背著方藍往家走,年三十兒的夜里,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從住宅樓的窗子里透出的紅燈籠的光芒,偶爾遇見幾個在院子里放鞭炮的人,他們的炮放完了,便歡歡喜喜跑回去吃團圓的餃子去了,留下滿地紅艷艷的鞭炮皮。

  城市又熱鬧又沉默,如同方藍一樣,疲倦而又清醒。

  方藍從小便知道,年未必是開心的,比如蘇北在這一天,一定會格外想念自己的母親,比如木遙可能會坐在高高的屋頂上,躲避開日復一日的爭吵,還有曉楠,她一定不喜歡和吝嗇又重男輕女的外租父母一起吃飯。

  而方藍,她并不想念誰,她只是經(jīng)常想到那個夜晚,想到自己通常要去和小姑或者蘇北一起過年,想到她的年輕的媽媽,在新年的前一天,還要加班干活到深夜。她不知道是為誰而難過,但就是不能釋懷,在她最應(yīng)當享受童年的時候,滿眼看到的都是無奈和辛酸。

  那些年里,這個家就像一葉浮萍一般,有時她見到蘇北,見到木遙,甚至是見到小姑,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十分幸福。

  也曾有很多人勸過戴玲再結(jié)婚,她都拒絕了,她不知道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繼父是否會待方藍好,沒有人會像她自己一樣用心和盡心,和女兒比起來,這個世界上便再也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方藍是她的命。

  方藍知道,所以她從來不覺得辛苦,或者說,她覺得辛苦是最無所謂的東西,只要回過頭去,隨時隨地能見到母親,她便在沒有什么奢求。

  她跟著戴玲去送做好的棉褲,在冬天最冷的月份從城南走到城北,北國的雪地,蓋沒了小姑娘的腳腕,雪進到鞋里,她的腳回到家里都是冰冷的;也做過賣菜賣水果的生意,推著巨大的三輪車,到最繁華的市中心的巷子口,和旁邊服飾店的孩子們一起玩,戴玲會給她買一些好吃的分給大家,可這些孩子還是偶爾會嘲諷她一句,她便不再和他們來往,傍晚就坐在車子后面的單杠上,唱歌看月亮,她知道人和人總是不一樣的,并不因此而埋怨,反而覺得那些時間是最快樂的日子,看見這城市里的人來人往,野貓野狗在角落里打架,看見燈紅酒綠的地方,也有最破敗狹小的房子。她不必和這個世界上所有人做朋友,只是做一名普通的觀眾就好,做觀眾要比做演員,好得多。

  她必然受到過很多白眼、冷眼,但也見到過很多不一樣的生活,比如殘疾的小乞丐每天是如何上班下班的,街角賣烤串的小販如何躲避城管的追趕,菜市場窘迫的買主總能將攤位上最后一把菠菜以最便宜的價格包圓兒,香燭店的老板娘每日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數(shù)著工人送來的手工元寶的個數(shù)......

  她當然知道,她也曾點著昏暗的燈,熬夜折過那些燒到陰間的元寶,折完之后手指上沾滿很難擦去的金色印記;也經(jīng)常跟著母親,買那些剩下的最便宜的菜,或者也推著車子努力爬上結(jié)了冰的坡,又順風直下,跳下來撿那些掉下來的水果。她的課本被帶到過各種地方,哪怕周圍是轟隆隆的機器的聲音,是人群喧鬧的聲音,她都可以將作業(yè)寫得好好的,那些作業(yè)本被掛著班級后面的墻上,展示給別的孩子看。

  可方藍漸漸長大了,她們的生活也略有好轉(zhuǎn),戴玲便不讓她事事幫忙,她在小屋里裁制衣服,大房間留給方藍學習。她們?nèi)匀恍斡安浑x,戴玲會在夏日的清晨,從陽臺摘取開得最好的梔子花,放在花瓶里,順手將一朵花插在方藍的耳邊,她總是要說:“方藍,我有時候覺得,你就像我的生命一樣,你走到哪我都會擔心,你想做什么我都會盡力完成,我什么都愿意為你付出,不知道你長大了,是不是還會記得?!?p>  方藍從未答過什么,她只是望著那方晴朗的天空,微微惆悵,她明白,戴玲也是她的生命,若是她天黑了還不回家,方藍便會在門口走來走去,聽著那樓道里的腳步聲,腳步聲近了又遠了,她便沮喪和氣惱;若是她的電話打不通,方藍便會一遍一遍地打,有時甚至手足無措;她若是生病了,方藍便是逃課也會早早回家,她實在不覺得逃課算什么,和母親比起來,這個世界本質(zhì)上都是附庸。

  她知道母親并非需要一個答案,只是心里有結(jié),她們就像是彼此的影子和空氣,最尋常最沒有界限,隨處可以遇見,但它是生命的一部分,一旦缺失,便再無生還之路。

  可方藍并不知道這種絕對的依賴是否是好事,也許她們都應(yīng)該對待彼此更包容、更果斷,再不苛責自己與這個世界,應(yīng)當有更多時間和力量留給未來的自己,至于泥潭里的掙扎痕跡,越淡越好。

  但那些在雪天里一起走過的彎彎繞繞的小路,那些不得不低頭的困窘的表情,那些日日夜夜永不停息的縫紉機的聲響,有些畫面成了永恒的年輪,陷在深深淺淺的北國的雪地里,有時候,你覺得年年月月的積雪早已掩蓋了這其中的心事,可融化在土地里的不安,仍然不愿投降,它們與花草的根系糾纏在一起,生長成卑微又頑強的野花,在水泥臺階的裂縫里,在春寒料峭的風力,它們變成了隨遇而安的執(zhí)念。

  很多年之后,那些過往的辛酸,方藍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她去了很多地方,遇見和她相似的或者迥然不同的人,他們會對她講起各種各樣的故事,而她,只是默默地聽著,從來不對旁人說起自己。有時候她很疑惑,是否是因為自己的經(jīng)歷過于單調(diào),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也經(jīng)歷過那些刻骨的傷痛與愛恨,可若是談起緣由和結(jié)果,她說不出來,有些事沒有原因,原因早就和時間融化在一起,她走過來了,以為刻意忘記了,卻成為了身體里無法擺脫的本能。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方藍慢慢覺得,這些兒時的歲月,竟然是她這一生里最快樂的日子,這些事,就像一根帶著線的縫衣針,穿過她的童年,一端帶著尖銳的刺,一端又摩擦著溫柔而滄桑的人間。如果可能,她寧愿永遠生活在這一段里,永無后續(xù)。她不甘心,反復欺欺騙自己,日子是越來越好的,人總是要進步,卻沒有效果,在曠日持久的痛苦和掙扎里,她終于慢慢咀嚼著這些回憶,嘗試走出陰霾。

  “要說愛恨,都是因為藕斷絲連的糾纏,要說糾纏,還是因為太愛。我從未想過我會這樣愛她,甚至犧牲自己的半生也不能釋懷,我們明明都應(yīng)該放手,可是,回憶牽絆著彼此,不肯罷休。既然如此,我只有背對著未來往前走,我不能停,也不能忘記,便做一個時刻與過去會面并告別的人,如此反復,成為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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