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手中的紙,想起了爸爸上次寄回家里來的信還在,上次隱隱約約記得信上有寫著寄件人寄出的地址,便心急火燎地從草垛上跳下來,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去,沖進爺爺奶奶的房間里,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紙箱子,掏出一個盒子,看見盒子里那封蒙塵泛黃的信件,信紙都和原來一樣皺巴巴的,只是顯得更黃了幾分。
信封紙上的筆跡并不工整,母親沒讀過幾天學,寫信的字還是后來勉強自學的。雖說比不上學堂里的學生,但每個字每個筆劃從來沒有連筆寫過?,F(xiàn)在我隨手寫出幾個字來,怎么快怎么來,看的人誰會注意字跡是不是連筆寫的呢?計算機的打字技術廣泛應用不僅昭示著科技的進步,也影射著當代人書法手書的退步。
我看著這封手書信,心里突然看到了希望一樣,那封面依稀可見的一行字,雖然有些字不認得,但是仍舊能夠猜到是個地址,雖然當時的我也不知道這地方在哪,但是一條無形的思念牽扯著我的思緒,一直延伸到信上所寫的那個地方。
找到了地址的我,一瞬間信心大增,思之再三,我還是覺得寫信更好!硬著頭皮努力說服自己一定要寫完這封信,然后交給郵遞員叔叔寄給爸爸媽媽。
當天放學回家經(jīng)過村口的那個郵筒,我停下了腳步,圍著郵筒走了幾圈,仔細端詳了半天。嬸子經(jīng)過,說我“傻子一樣轉(zhuǎn)圈”,哭笑不得。
從那開始,我便每天站在村口那棵大楊樹下看著綠色的郵筒,一天天慢慢等著郵遞員叔叔的到來。聽班上同學講,寫信是要貼郵票的,郵票得花錢買,而村里窮鄉(xiāng)僻壤的,只有郵局才有賣郵票的??墒牵]局遠在十幾里地之外的鎮(zhèn)上,路實在太遠了。我想著自己偷偷溜去買,可是來回的時間太長,爺爺奶奶肯定知道;和他倆明說,爺爺奶奶絕對不會放心我一個人走出村里;再說,我連信這件事都沒喝他們倆說過半句,我實在害怕說了只會換來他們的責備和取笑;可我一個人的力量要去郵局買郵票,對于一名剛上初中的中學生來說,乍一下聽起來簡直像天方夜譚一樣不切實際。于是,我把郵票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那個穿一身綠衣的郵差叔叔身上,因為我知道郵遞員叔叔往返郵局和各個村莊肯定會去郵局,希望他能夠幫我?guī)б粡堗]票回來。
想到這里,我樂呵樂呵地笑出聲來,好像郵票已經(jīng)是唾手可得,都沒想過郵遞員叔叔是否愿意幫我“代購”郵票。
無奈,第一天做完作業(yè),沒見著他沒來;第二天,他仍舊沒來;我害怕是我錯過了他來的時間,每次一回家就到村口大楊樹下邊做作業(yè)邊等他來。第三天了,他仍舊沒有應我之想地出現(xiàn)。我一遍遍安慰自己,一定是最近幾天村里的信太多了,郵差叔叔一個人忙不過來。第四天,依舊空谷回音,漸漸地失去耐心的我開始陷入了埋怨:他一定是忘記了定期要來我們村上取信,他一定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一定是賦閑在家,他一定……
于是,等一個人等久了,逐漸會生出莫須有的怨懟之心,而很少關注這期間的原因。
我猜測著郵差叔叔種種不良行為的可能,直到第五天周六的黃昏,我遠遠聽見一聲車鈴。他一個人,騎著老式的自行單車,自行車龍把手的車鈴清脆地響傳了好遠,焦急等候的我立刻奔向村口的郵筒。一瞬間,我站在一旁氣喘吁吁,大口呼著氣,看著他站在郵筒面前彎下腰,用鑰匙深深插進那生銹的鎖孔,用力一轉(zhuǎn),“哐鏜”一聲,郵筒最下層那扇小門被打開了,零散的信件從小門里嘩啦啦地滑出來,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個乞丐樣子的人——
心里一沉,從來沒見過這樣蓬頭垢面的人,即使清明谷雨時候在地里插秧割稻的隔壁老漢也不似他這般臟亂:頭發(fā)像枯草般纏亂在頭頂,沒有洗漱,頭發(fā)像是和頭皮分離的;綠衣工裝上顯然藏污納垢,上衣口袋的扣子已經(jīng)掉了,露出兩個個明顯的扣子洞口;皮帶緊緊地扣提著褲子,褲子上的皮帶孔被提得老高老高,褲腿上滿是褶皺;一雙平底綠色旅游鞋,鞋跟也已經(jīng)被磨損了大半,他那雙灰色的襪子在跟腳依稀可見。
我不喜歡這樣邋里邋遢的人,但為了郵票的事,我鼓起勇氣,硬著頭皮跑上前去,準備開口問他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來,面面相覷,好生尷尬,心慌意亂的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隱約地說著:呃,呃——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見我一臉迷茫,忍不住問了我一句:“怎么了?有什么事嗎?”
“最近都沒見來收信了,感覺好久了玩秋千的時候都沒見你來我們村?!?p> “秋千?小家伙兒,你怎么知道我很久沒來。”
我一時接不上話題,竟然被對方轉(zhuǎn)守為攻,心中不快,便提高嗓門問他,“是不是好幾天都沒來了?”
“一定是的,我們村上的都知道?!?p> “哦——是的,隔壁王村有戶人家送信的時候出了點事兒。”面對這樣的質(zhì)疑,郵遞員叔叔顯得有些驚愕,甚至是措手不及。
“出了事兒?”
“嗯,所以上周沒來你們村上收信送信了?!?p> “什么事兒?”
“沒事,現(xiàn)在不是來了嗎?”
郵遞員叔叔避而不答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而看著他手里那沓厚厚的信時,我心里卻突然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我的目光盯著那每一封信的右上角那一枚枚殘破老舊的郵票,心里卻沒有勇氣開頭問他討要一張。
最后,躊躇了許久,悻悻地準備轉(zhuǎn)身離開了。走到半路,心有不甘,仍舊回頭跑回來;而郵遞員叔叔早已不早原地等我了。
我倚靠著郵筒,郵筒也“吱吱呀呀”地響著,眼中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沒有絲毫掩飾和遮攔。風把眼淚滴在了郵筒上,顯得那樣落寞和不安。我責怪自己的懦弱和不誠實,以至于錯過了最好的機會。我忍住眼淚走回家去,街上沒有什么人,來時的興奮此刻已煙消云散。看著床上枕頭下面那張謄抄好的《背影》,心如重石千金,自責的情緒翻江倒海地奔涌著,我卻無力改變。一個人的希望曾經(jīng)被拾起過,然后錯過再想撿起來,僅僅是一枚郵票,那似乎是種千里之堤絕堤前爬在旁邊的螻蟻一般的絕望和無奈。
我獨自走在青石板路上,踉踉蹌蹌,像個泄氣的皮球??粗D(zhuǎn)角的溝壑,連跨過去的力氣也沒有了。我郁悶地靠在泥砌的矮墻上,枉然顧不上背后黏上的飛灰,我知道若是奶奶看見我的上衣免不了一頓牢騷和說教。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才發(fā)覺自己又蕩回了村口的大楊樹前,那個立著的老舊的郵筒一遍遍戳著我的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離村口不遠的地方傳來了熟悉而清脆的自行車響鈴聲,這期侯已久的情景再一次把希望帶給了我。那時的村莊,自行車沒有那樣子普遍,一般都是有錢人家才用得上的奢侈品。我清晰地記得,舊時郵遞員叔叔的自行車前有橫杠后有座位,前面載著服務大眾的夢想,后面載著艱苦璀璨的事業(yè)。以至于我一直到長大以后,一直由衷地欽佩著每一位草根職業(yè)勞動者。有人說,從底層奮斗到高層管理的人最適合當領導,因為他們最能夠體會揮汗涔涔的辛酸苦楚,所以工作面試的時候,這樣的領導總會對求職者來說總有種無比親和力。
一身綠衣的信使伴著響鈴聲乘風而來,帶來了我心底的呼聲。我嘴角蕩漾起笑意,連忙高聲叫住他?!班]遞員叔叔,等會,等會我?!眲偛乓荒橋湴恋纳駪B(tài)馬上變回了一個三歲小孩的稚氣。
郵遞員叔叔一臉不知所措,走到他面前時感覺有點受寵若驚,我問他為什么,他告訴我:“很少有人會在鄉(xiāng)下大聲叫住我,更何況還是個孩子?!?p> “孩子?!”我一聽臉立刻不對勁了。于是故意裝成大人的口吻,開口說話前,還裝著咳嗽了一聲。郵遞員臉上充滿了憨憨的迷之微笑。
“我想要張郵票,可不可以?”
“呃——”
見他猶豫不決,沒有開口,我態(tài)度立馬軟了下來,“只要一張郵票就好?!?p> “郵票?郵局有的,我下次來送信可以幫你帶一張。不過,你難道要寫信嗎?看你也不像要寫信的人?!?p> 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便把話鋒一轉(zhuǎn),“可是我沒有錢,怎么辦?”
“一張郵票要五毛錢左右,沒錢付的話郵局的人不會把郵票賣給你的哦。”
聽著他的話,我閃著希望的眼睛頓時變得灰蒙蒙的,沒有了光彩。“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我不斷重復著這幾個字,實在沒有勇氣說完這句話。
郵遞員叔叔看著我的神情,心也一點點軟下來,說話變得溫和了許多?!艾F(xiàn)在有了電話,農(nóng)村里寄信都不常見了,你難道要寫信嗎?”
我羞愧地點點頭,不僅是因為當初自己的無理取鬧,更是責備自己的落寞與不安。
我原先一直想著郵差能不能送我一張,如今想來,也不過是強人所難。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討生活,沒有人容易,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
我所想的,不過是犧牲他的利益,謀取自己的便利。這正是自己所不齒的行為表現(xiàn)之一。沒有等到最后一刻,幾乎每個人內(nèi)心都醞釀發(fā)酵著不甘和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