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二郎君見到自己阿爺來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眼淚和著血水直直往下流,看起來倒似有十二分的凄慘。武士彟快步走到兒子身邊,蹲下身來,抱起武元爽腦袋,又環(huán)視四周,看到地上暈死過去的另外兩個華服郎君,失聲道:“怎的惟良、懷運(yùn)都成了這模樣,這...這是怎么了?”
那一邊,張瑞達(dá)也跑過去拉起東方夠膽的手,問道:“弟弟,這究竟是怎么了?”
東方夠膽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即不能說自己差點(diǎn)兒殺了武元爽,又生怕哪里講的不對牽連到武兒和楊夫人。
一時間,麻衣、錦衣兩個吐著血的少年,都張著嘴巴想說些什么,卻誰也說不出來。
“唉,我來說吧?!痹簝?nèi)幾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了司盈,她終歸是在紅塵中飄蕩過的女子,心思靈巧,以前京兆里的王侯公子大打出手的事情見得多了,深知與其隱瞞不如直說的道理。于是站出來將事情經(jīng)過講了。
“方才,我和楊姐姐正在院里小弟和武兒玩耍,武二郎君便帶著那兩位郎君進(jìn)來......”
她不偏不倚,只是如實(shí)復(fù)述,甚至連東方夠膽怒火攻心,何可去出劍救人的情節(jié)也說了。西域人和三兩個躲在一旁的家丁聽罷,都不禁暗暗點(diǎn)頭。
可這一連串的爭斗在武士彟聽來,卻如同晴天霹靂。東方夠膽看向那頗為傳奇的武都督,此時那神采飛揚(yáng)的中年人,已面如死灰,眼神里除了震驚和愧疚,竟然還有一絲絕望。
整個都督府后院陷入了一陣沉默。良久,還是武士彟自己打破了這沉默。
“阿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他瞧向楊夫人,雙目通紅,看模樣竟是要哭了。
“便...便如張家妹妹所說...”
武士彟憤憤搖了搖頭,喝道:“我是問你元爽帶他們欺辱你和武兒!是真是假!”
那邊,楊夫人握緊了拳頭,心中方寸大亂。平日里,她為了日后著想,總將武元爽欺負(fù)自己和武兒的事情瞞的死死的,那武元爽在武士彟面前也總換上另一副面孔,兩人逢場作戲,卻也不曾被發(fā)現(xiàn)??山裉欤肼窔⒊鲆粋€東方夠膽,加上一個不怕人的司盈,竟硬生生將這事兒挑破了。
武士彟終究和她多年夫妻,此時看到楊夫人神色,心中便已明了,司盈所說全部屬實(shí)。
心中的愧疚終于壓過了一切,仰天閉目,長嘆一聲,兩條老淚順著臉頰便淌了下來。
東方夠膽看他如此模樣,心中頗為不忍。直到現(xiàn)在他才隱約的明白,這世間的‘家’,并不都像他理解的那般。只是偏偏讓他遇上了無牽掛的朝通潤和心善無子的張瑞達(dá),才使得他心中的‘家’純粹如玉。
“武都督,我...”想到這里,他便要出言安慰。
“先不要說了?!蔽涫繌β砸粩[手,道“來人!”
幾名家仆應(yīng)聲而來。
“把老二抬回屋里,再去尋個郎中把骨頭接上?!?p> “不必尋郎中了。”身旁的何可去說著,走上前俯下身子,握住武元爽的下巴微一使勁,只聽武元爽“啊!”的慘呼叫一聲,下巴便安了回去。
“阿爺,那...”武元爽也顧不得疼痛,指著東方夠膽就要告狀。不料武士彟一抬手,“啪”的抽了他一耳光,直抽的武元爽一愣。
“閉嘴,給我滾回屋呆著!”說完,竟也站起身來,又吩咐道:“再叫幾個人,把惟良、懷運(yùn)抬到西邊廂房里,讓人照看著,沒有我的話,卻也不必讓他們出門。”
府上仆人們依言行動開來,擦藥的擦藥,搬人的搬人。武元爽捂著臉,揉著下巴,憤憤的獨(dú)自回屋了。
“多謝何兄弟今日救了我這兒子一命?!蔽涫繌_何可去道。
何可去微微搖頭,道:“武都督不必多謝,此事錯在東方夠膽,當(dāng)然,你也有錯?!?p> 武士彟苦笑一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向何可去又道了聲謝,便轉(zhuǎn)身朝東方夠膽這邊走來,一路走的極慢,倒像是在想些什么。
“阿爺!”便在這時,后面的武兒掙開楊夫人的手,跑過來抱住了武士彟的腿,嘴上叫道:“阿爺不要懲罰誒呦哥哥,誒呦哥哥是為了保護(hù)武兒和阿娘?!?p> 武都督彎腰抱起自己幼女,看見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想到她這許多年受了委屈,禁不住便要哭了。武兒在他耳邊小聲道:“誒呦哥哥阿爺去世了,他好孤單,阿爺不要懲罰誒呦哥哥?!?p> “阿爺不會,你放心?!蔽涫繌θ崧曊f到。
這邊,張瑞達(dá)皺著眉,看著東方夠膽道:“第弟不必?fù)?dān)心,大不了咱們?nèi)e的地方買塊地過逍遙日子,咱們家有的是錢。”
東方夠膽心中一暖。卻聽身后抱著武兒走過來的武士彟急道:“二郎,你這么說又是什么意思。把哥哥我當(dāng)什么人了!”
張瑞達(dá)一回頭,卻見武士彟像受了極大委屈一般。他于是立刻解釋道:“大郎,你我兄弟之間自然不必多說,可我這弟弟也是我的家人。你家元爽總是要在府上長大的,他二人日后仇人相見,誰知道又會發(fā)生什么?”
武士彟搖搖頭,而后竟然哭了,哭道:“東方老弟救了你的命,他雖然年幼,可我心里也只當(dāng)他是我自家兄弟。只是你我一別多年,倘若你走了,下次相見誰又知道是哪年哪月?何時何地?大唐自興以來,我雖歷任淮南諸州,榮華加身,可若是當(dāng)年在洛陽城中沒有你剜心剖膽的信任我,這一切都無從說起?。∥矣衷趺茨?..”
說著,哀嚎一聲,竟也不顧身份,任由眼淚肆意縱橫。
張瑞達(dá)聽得他言語真切,竟也哭了,一把抱住了武士彟。
肩頭武兒見狀,嘟起嘴巴,擁著兩個男人的頭,安慰道:“阿爺不哭,二爺也不哭。武兒抱抱?!彼居沧哌^去,嘆了口氣,輕輕拍打著張瑞達(dá)的后背。
看到這般情景,東方夠膽也有些鼻酸。他忍不住想:這武都督有情有義,真是個天大的男子漢,倒不似他那歹毒兒子。
末了,武張二人分開來,看見對方臉上的鼻涕眼淚,不禁相視大笑起來。武兒見兩人笑了,也拍起了手。
二人各自用衣袖抹去臉上污穢。隨后,武士彟看著東方夠膽說道:“東方老弟,今日之事我不怪你?!?p> 東方夠膽有些羞愧,畢竟自己差一點(diǎn)就失手殺了武元爽。于是急道:“武都督,我已知道自己錯了?!?p> 武士彟卻微笑搖了搖頭,道:“你只道自己錯了,殊不知在我看來,你會和元爽大打出手,倒也正常。你二人一般年紀(jì),不過十五六歲。我和你張哥哥也曾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這個年紀(jì)的男人,沖動,固執(zhí),非但不服輸,而且還總好勇斗狠?!?p> “是啊,良人遇見姐姐的時候,不就是這個年紀(jì)嗎。姐姐講過的,那時候鄉(xiāng)里上門給她說媒的可多了,別人嘲笑你,說你不自量力,可你偏偏不服輸,硬是憋著一股勁把她娶過門了?!币慌运居崧曊f道。
張瑞達(dá)聽她提起亡妻,禁不住回憶起當(dāng)年故事,也微笑道:“是了,這沖動,固執(zhí),什么的,現(xiàn)在聽起來是個貶詞,可仔細(xì)想想,卻又像是好詞了?!?p> 東方夠膽心里奇怪極了。
聽到武士彟說“沖動”“固執(zhí)”“好勇斗狠”時,下意識的開始自我反省,但反省到一半,聽司盈講起張竇氏和張瑞達(dá)的往事,又突然覺得自己這樣挺好??稍僖蛔聊?,又覺得不好。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武士彟拍了拍他肩膀,又道:“元爽幼年喪母,見我娶了阿楊,心中一直憤憤不平。這些事情其實(shí)我原本都知道,只是心存僥幸,想著這么多年下來,怎么都該好了。哪知...唉!終究是我少了對子女看管,這才釀出了今日的事情。說到底,都是我為父不教之過。所以我不怪你。日后,你還在這里安心住下,我把元爽送到洛陽讀書便是了?!?p> “武都督這話卻不對了?!辈贿h(yuǎn)處,何可去搖著頭走了過來,邊走邊說,“府上二郎君既是為母親打抱不平,你便應(yīng)該多給他些愛護(hù),他心中對楊夫人的仇恨早就種下,今日又澆了一壺水,若是再把他送到千里之外,只怕是又憑添了一堆肥?!?p> 張瑞達(dá),司盈聞言,均暗暗點(diǎn)頭。一直不出聲的武兒也點(diǎn)點(diǎn)頭,卻不知道聽懂沒有。東方夠膽心中也道:這藍(lán)眼睛有時雖煩人,對他下手也不留情面,但說出來的話卻總是有道理的。
武士彟聞言一窒,腦中念頭百轉(zhuǎn)千回,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何可去并非危言聳聽。于是問道:“那依何兄弟之見,我卻應(yīng)該如何處理?要不,我將元爽喚來,讓他二人握手言和?東方老弟,你可愿意?”
東方夠膽自然不愿意,可心中已經(jīng)對武士彟有了十分尊敬,實(shí)在不忍駁了他的面子,于是強(qiáng)按下不快,便要點(diǎn)頭。
就在這時,何可去卻道:“握手言和就不必了。都督想必也知道他們這個年紀(jì)的德行,干什么都容易,就是低頭難了些?!?p> 狗蛋面色一紅,正要辯解。卻聽何可去繼續(xù)說到:“都督日后怎么對二郎君,是都督府上的家事,我不便多言,只是您一定看管好他,莫要讓他再傷著令愛?!闭f著,一雙藍(lán)色的眸子直直看向狗蛋,又道:“至于東方夠膽,我和他不日便要北上京兆了?!?p> “什么?”司盈、張瑞達(dá)、武士彟三人異口同聲。
“明日便是重陽,重陽過了再走也不遲阿?!彼居?。
武士彟肩頭的小姑娘瞪大了本來就大的眼睛,竟像是要哭了:“誒呦哥哥要走?哥哥不要走!武兒要你陪!”
“哈?北上京兆?”狗蛋也懵了,“這么快便要...這...”
“不然呢?”西域人一挑眉,“讓你在這里繼續(xù)跟人打架?”
武士彟問道:“這又是為何?”
何可去卻不回答,只是問東方夠膽:“你若是現(xiàn)在反悔,也來得及?!?p> 東方夠膽環(huán)視四周,看到武兒委屈的模樣,心里忍不住想,荊州畢竟在南方,天府未必會到這里,在這里陪著張瑞達(dá),司盈和武兒好好生活,難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嗎?可這念頭一生出來,便又被他掐住了,東方夠膽啊東方夠膽,你學(xué)武功卻是為了什么?
想到此處,再看那一臉關(guān)切的張瑞達(dá)與司盈,二人的面目恍惚間竟和朝通潤與張竇氏重疊了。他只覺得心煩意亂,倒像是有人把他的腦子當(dāng)擂鼓一樣,“咚咚”的敲個不停。最后,少年竟憑著一股沒由來的沖勁,大喝一聲:“我叫東方夠膽,自然是有十足膽量,怎么會反悔!去就去,何時出發(fā)!”
“明日便走?!闭f著,何可去嗤笑一聲,看向武士彟,道“武都督說的當(dāng)真不錯,這個年紀(jì)的少年,總是沖動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