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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青北的事情木懷哲騙了我。跟所有騙局一樣，一旦結(jié)束了漫長的撒網(wǎng)便要開始快速地結(jié)網(wǎng)捕大魚。我們的感情，就像那打開閥泄了的洪，在戰(zhàn)亂的日子里任性的升溫，失控的野蠻生長，我們兩個人都愿意一唱一和的配合，都好像喪失了理智。
我看著他排兵布陣，看到他把一個個旗子插在山上，看到了他大手一揮指揮千軍萬馬。我看著他默讀兵書，看到他把書頁一張一張翻過，看到了他運籌帷幄只待決勝千里。我喜歡看著他，我喜歡盼著他，我喜歡盼著他閑暇。等到閑暇的時候，我一遍一遍確認(rèn)他的愛，問他愛我什么，在新月如芽的夜里。
“你知不知道小鴨子生下來看見的是誰，就會一直跟著它。”
小鴨子的印刻效應(yīng)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愛里？我無比疑惑地問他：“你是說……我長得像……梅妃？”
“?。俊彼任疫€要疑惑，卻不承認(rèn)自己用錯了比喻，“我是說，我發(fā)過誓的，我一生只愛一個女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會有女人相信那么荒謬的話，可我欣喜若狂地在心里高喊著：那個人便是我！那個人便是我！我僅存著一點理智，
“這種事，發(fā)誓準(zhǔn)嗎？”
“遇見你便準(zhǔn)了?！?p> 也被他眼里的波浪消滅。
木懷哲每日花費大量的時間思考如何奪回江山，夜里剩下的一點時間便用來愛我。我借著這一點時間，把他對我的愛一點一點自己建構(gòu)出來。他愛我，在私宅的日子里，那是他的壓抑。他愛我，在去往荊州的書信上，那是他的宣泄。我一遍一遍確認(rèn)他的愛，在半月如瓢的夜里。
“你在信里寫了我什么？”
他不肯因為我的問題走神，隨口回答著：“白嫩，柔軟?！?p> “怎么可能。”
我不信那么荒謬的答案，再一次質(zhì)問著。
他的手一次一次對答案確認(rèn)著：“的確如此?！?p> “到底寫了什么？”
我執(zhí)著，不在意他的動作卻偏要他的話語。
他停下來，看著我的眉目。
“我寫了，我有了喜歡的女人，不愿意為了她將婚姻變作算計。”
我也看著他的眉目。
“是讓你說真話，不是說好話?！?p> “我的真話不夠好聽？”
“你的……算了。”
他的唇很軟很軟。
“你看我的時候得笑著?！?p> “怎么？”
怎么個說法，我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讀出另一半咽在喉嚨里的話。
“你不笑的時候可嚇人了?！?p> “嚇人你還……”
“什么……”
“你這里……”我摸著他的眉毛，眉角藏著淺淺的一道疤。
“長箭擦著這里就飛過去了?！?p> 他告訴我，我沉默地看著他，他又告訴我：
“你心疼我?！?p> 他看著我笑：“我喜歡你心疼我?！?p> 我在他耳邊告訴他：“我喜歡你在我的……”那天晚上，我讓他喜歡了我一次，又喜歡了我一次。
愛是什么，在溫度上升的時候，在空氣里。抓不到，放不到口袋里。我迷茫，所以把他的一切話都當(dāng)做愛，在細雨微寒的夜里。
“男人的備婚禮儀里有一本書，我閑暇的時候看過，我總是把那本小書上的女人想成你，男人想成我?？墒呛髞恚蚁肫饋砟愀櫬勱岩恢痹谀潜緯?，我就生氣地發(fā)狂?！?p> 他不是生氣地發(fā)狂，他生氣地發(fā)狂的時候不會一根一根玩著我的手指，他是嫉妒。
“我喜歡你嫉妒的樣子?！?p> 我的手劃過他嫉妒的眉毛，嫉妒的鼻梁，嫉妒的嘴唇。
然后，輪到他把當(dāng)時的嫉妒一點一點發(fā)泄出來，把書上顧聞暄的身影一點一點換成他的。
這樣的來來往往，一次一次的刨根問底，尋愛的游戲樂此不疲，直到大堤崩塌，我終于得到了答案，在沒有月亮的夜里。
“你給的我機會。”
是啊，我給的機會，眉目傳情，多么美麗的事情，我想聽他再講一次。
“什么……機會？”
“那天……離開皇宮那天，你說，”
哪天？那天，離開皇宮那天，我說，
“我選擇了給我愛的人一個機會。”
而我愛的那個人，顯然不是他。
愛放不到口袋里，因為愛就是空氣，隨著漆黑的夜里降落。
他趴在我的胸口上，溫?zé)岬暮粑骸澳愕男奶脜柡??！?p> “是嗎，”我不愿意喪失那份愛，否認(rèn)自己的心虛，我捧起他的臉，問他，“倘若……倘若我沒給你機會呢？”
“那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可得好好愛我?！?p> 我該怎么好好愛他，是這樣捧著他的臉親他一次，還是這樣捧著他的臉再親他一次。
我愛木懷哲嗎，不，我不愛他，我只是需要愛個人，把我從國破家亡的陷阱里解救出來，無論那個人是不是他，我愛他，因為剛好他也愛我。
我沒有禮貌的走神，直到關(guān)鍵時刻才回來，推了他一把。
“你在外面?！?p> “在里面才能生兒子?！?p> “戰(zhàn)亂的時候，怎么養(yǎng)兒子？”
借著戰(zhàn)亂，外面戰(zhàn)火焚天，把人的腦子也轟炸到傻。我盲目地愛著，捂起眼睛，假裝看不見，戰(zhàn)壕里，臉，脖頸，胸口，后背，四肢，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流血，被炸傷。我捂起耳朵，假裝聽不見，刺耳的，忍無可忍的慘叫聲，甚至穿透厚重的帷帳，帶到床上，傳到耳邊。
日子越來越記不清。我的記憶還停留在風(fēng)變得溫?zé)嵊肿儧?，草長得猖狂又變黃。我們一路向東打去，看著黃土地被血染成黑土地，聞著稻香被血腥味代替。就這樣，木懷哲的隊伍日勝一日，阿昌闊爾王的隊伍節(jié)節(jié)敗退，唯一不變的是百姓的慘叫聲，傳到夢里，凄慘地喊著：停下！停下！把我也從夢里喊起。
“今日是幾月初幾？”
“明日便是我的生日?！?p> 原來明日是三月十四，原來才過了兩個月，可我不再用月亮算日子，記著他的每次呼吸，每次撫摸，每次親吻，把日子變得好長好長。
“你會給我煮面片湯吃嗎？”
面片湯啊，那是多久多久之前的過往。我在私宅的日子里，知道了他的生日，便忙活了一天企圖給他做了一碗長壽面。
他說：“你荒廢了一天，特意做了一碗面片湯來咒我短命？”
“我……”
他說：“你這手上的傷，要是成親那日好不了，你該怎么解釋？”
我……默默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走在三月十四天漸涼的路上。
是啊，原來他還是記得要把我送去成親，原來那真是一根毫無意義的便宜簪子，原來他拉著我的腰帶把我拉到他的唇上就只是發(fā)春的動物平平無奇的一點欲望。
那是我孤軍奮戰(zhàn)，孤立無援，杞人憂天的開端。他怎么提起了，他怎么回憶起了那么無情的過往。
他愛我嗎？他愛我，為什么要讓我去當(dāng)細作？他愛我，為什么要在窗外聽著我的喘息？他愛我，為什么在各種宴會從不肯抬頭看我？
我愛他嗎？我愛他，為什么喜歡他像顧聞暄一樣的笑？我愛他，為什么沉醉于那份我認(rèn)為完全不屬于他的溫柔？我愛他，為何從不肯讓他在里面？
“會嗎？”
他看著我，還是一樣熱切的目光。
可以嗎？活在當(dāng)下，無論真假，忘了一切過往。
我搖了搖頭。
他問：“為什么？”
“我累了?！?p> 他問：“為什么？”
營地里還有傷兵的哀嚎，鼻間還有隱隱煙火的潦草，馬上就是攻下青北的最后一戰(zhàn)，不知為何，我覺得我得繼續(xù)愛他，
“因為你把我融化了?！?p> 然后等到?jīng)]有戰(zhàn)火的日子里再冷靜思考其他。
青北，青北的最后一戰(zhàn)，青北沒有被救贖，青北沒有被淪陷，青北看著兩個屠夫在它身上火燒它的皮毛，刀劃它的皮肉，看著它皮開肉綻血流成河。
這便是戰(zhàn)爭，不是大手一揮指揮千軍萬馬，不是運籌帷幄只待決勝千里。是一個瘋狂的男人騎著無辜的馬拿著本該是農(nóng)具打成的鐵跟另一個同樣瘋狂的男人廝殺。戰(zhàn)爭是毀滅，圍墻，花草，石板路，手推車，斗笠，風(fēng)車玩具，團扇，繡著鴛鴦的布料，遺失的一只布鞋，沾灰的一只燒餅，折斷的筷子，有腳印的書畫，摔碎的青花茶杯，歪倒的桌子，散落的胭脂，打翻的胡椒罐子……
屠夫砍下了一頭豬的頭，和尚在一旁阿彌陀佛，他看著豬肉喂飽他的同類。
屠夫砍下了青北的頭，和尚坐在逃跑的驢車上，跟佛祖救命喊著阿彌陀佛。
那不是勝利的號角，那不是失敗的哀嚎，青北依舊在夢里高喊著，停下！停下！
終于，萬籟俱靜。我走近看它。
它不是停止了哀嚎，它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