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分房的消息
上班頭一天,吳大明早早出了門兒。他先來到自己的小屋,先是開窗通風,然后收拾屋子。一段時間沒有來,屋里已經(jīng)落了薄薄一層灰,可還是顯得井然有序。他邊擦桌子邊想,這兒才是我的家。一定得盡快想個辦法,哪怕平時盡量找借口,加班什么的,也不回那個家,那個老太婆太折騰人,鬧得我給老婆買個包都得痛心疾首。我給自己還啥都沒有買呢,以為美國是農(nóng)貿(mào)市場,美國的東西都貴得驚人,給你女兒買個包,我已經(jīng)把帶的美元都花干凈了!
放好箱子,收拾完屋子,他才去了單位。他向領(lǐng)導交了差,按計劃圓滿完成了任務(wù),主任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吳,你好好干,以后還會有很多國外出差的機會!吳大明心里一陣感動,他想,自己又不是主任的親信,又沒有給主任拍馬送禮,主任憑什么這么信任自己呢?吳大明不知道,越是他那樣只知悶頭干活兒的“呆子”,越是主任心中的香餑餑。主任不缺那幾名好話,幾包好煙,缺得是拉套的老黃牛。
吳大明正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資料,突然聽到有同事在小聲議論單位蓋房的事兒。他趕緊立起耳朵,心“突突”跳了起來。一會兒,他就聽明白了,單位已經(jīng)啟動了蓋房的程序,要在舊宿舍旁邊,蓋一棟新宿舍,有100多套房,統(tǒng)統(tǒng)是三居四居的大房子。這次分房,依然按照工齡、職稱分配,可以把不夠住房標準的工程師都調(diào)到新樓。吳大明心中一陣狂喜,按照他的職稱和工齡,再加上技術(shù)專利的貢獻加分,他完全夠調(diào)房的標準。最重要的,這是最后一次單位福利分房。
為了證實這個消息,吳大明中午吃飯時,特意湊到辦公室主任那兒,又一次確認了這個消息。下班時分,吳大明心中的晦氣已一掃而空,又變得神清氣爽了。我的空間我做主,以后我們夫妻離開那老太婆,讓那些爛事兒見鬼去吧!
二十五朋友的話
劉小同還是背著那個黑色皮革包去上班。那還是多年前,于老太在一個路邊攤上買的。當時于老太覺得那包式樣時尚,又那么便宜,便像捧個寶似的買了回來送給女兒。如今那包磨得沒了光彩,有了幾處小小的裂紋,可依然實用,劉小同覺得,那包大概能背一輩子。
劉小同今天背著那包,卻覺得渾身毛扎扎的。一個美麗的包包,就那么與自己擦肩而過,像一道耀眼的彩虹。劉小同拿出管理情緒的能耐,把小女人的自己揮手趕開。
下午,為參賽上小課的一個女生表現(xiàn)極好,令劉小同驚喜交加,像發(fā)現(xiàn)了一顆珍珠。學生如果得了金獎,她就會一夜之間聲名鵲起,把競爭對手遠遠甩在身后。這女生是她花幾年心血培養(yǎng)的苗子??蓜⑿⊥皇堑毓膭盍斯媚?。不自覺地,劉小同總想起母親躺在床上那微微抽動的瘦削背影。
輔導課結(jié)束了,劉小同如釋重負地蓋上了琴蓋,問那姑娘,你這次如果得了金獎,打算怎么慶祝?
請我媽好好吃一頓!
小姑娘興奮地說,突然又漲紅了臉,說,我也請老師吃飯。
不必請我,一定得請你媽媽,媽媽供你多不容易!劉小同微笑著說。
她知道,這姑娘的家境不好。有時,能看到一個容顏憔悴的中年女人,來學校看望這個姑娘。她想,要不是有這么個出息的女兒,那女人的日子會多么暗淡。不少人養(yǎng)大了兒女,自己反而不知道怎么活了。兒女是她們一生的債主,當有一天債主不再向她索取,她的使命就完了,生命也就完了。自己的媽媽,比那女人可強多了,懂藝術(shù),會作曲,會炒股,還愛看書??墒?,我的媽媽,難道就更強大嗎?
劉小同趕走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走出校門。皮革包挎在身后,已像從前一樣貼身了。舊舊的包就像是貼心的伴侶,裝著必須的零碎,呵護著卑微的生命,不離不棄。
街上已是華燈初上。劉小同正快步向公交車站走,突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抬頭一看,竟然是林瀟瀟。
你怎么在這兒?劉小同驚喜地問。
我辦個事兒路過這兒,真巧,想誰就見著誰!瀟瀟高興地說。
劉小同見瀟瀟著一件深藍小碎花長袖連衣裙,腳下是白色旅游鞋,馬尾發(fā)飄逸在腦后,顯得生機勃勃。不覺說,瀟瀟你真是萬年青!
瀟瀟說,我自知正在老去。正好,我有個事找你。
啥事?劉小同問,交友那么多年,林瀟瀟幾乎從沒有托過她什么事兒。
我一個朋友的孩子,想學鋼琴,你接不接這個活兒?瀟瀟說。
劉小同沉吟了一下,想起最近,有越來越多的同事,都在悄悄兼職,聽說賺的外快很可觀。只有自己,全心全意撲在本校學生身上,那樣還都忙不過來。如果上私教,肯定會影響自己的精力。如果真的兼職,算不算吃里扒外呢?
可是,“外塊”這兩個字,卻像一道閃電劃過她的心頭。有了外快,買個名牌包包,就不再算是天大的事兒。畢竟已是80年代,人人都想富起來。
想到這兒,劉小同便說,哪天你帶著孩子來看看吧。
你感冒啦,聲音怎么那么嘶???瀟瀟敏感地問。又上下打量一下劉小同。說,你怎么渾身都沒有精神?
劉小同見路邊拐角有個比較背靜的旮旯,便拉著瀟瀟走過去,坐在那兒一條長木椅上。忍不住,劉小同就把包包的事兒說了。又問,你老公出差,給你和你媽都帶東西嗎?
我老公根本不出差,也沒有什么可帶!
瀟瀟笑了起來,說,原來大教授也是小女人哪!
你這個大記者,難道不是小女人?劉小同說。
那是那是,我們不管演了什么體面的角色,總是要打回小女人的原型!不過千萬別拿自己當什么小女人,這世界不容咱們這么做。就是你老公一根針都不帶回來,你也不能生氣,甭說人家只是沒給你媽帶禮物,你該心平氣和。你有自己的收入呵,你自己就能送自己禮物,送媽媽禮物。我就經(jīng)常送自己禮物。
瀟瀟立起身來,在劉小同面前輕盈地轉(zhuǎn)了一個圈,拉著裙裾說,這身裙子,就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女人一過30,美麗隨時都會離去,要抓緊時間美一美呵!
我哪兒有錢呢?劉小同低低地說。
林瀟瀟突然想起來,于老太太把著劉小同的錢袋,就打住了話頭。
沉吟了一下,瀟瀟說,你們夫妻好,比一個包包更重要吧,不要難為大明。他那么做也沒有錯。送不送禮物,送誰禮物,都是個人的事兒。反正,我從來不在這上邊操心,也無人送我禮物!我也極少送別人禮物。禮物這東西,經(jīng)常很煩人,也會傷著人。我要遠遠躲著人情,躲著禮物。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就分了手。天氣已晚。劉小同又急急忙忙向公交車站走。她想,可不能讓媽媽著急等她,這么多年,母親都是要等她回家才吃飯。
剛到車站,正好走了一趟車。她只得又等,這一等,偏車就不來了。她心里越急,越是看不到車的影子。
一刻鐘后,有人開始招手打出租車,劉小同也真想招手打輛車,可是她絕不能招手。打一趟出租車,至少得幾十塊兒錢,她每個月留的零用也只有200塊錢,且是在母親面前過了明路的。
不知從何時起,母女倆達成一致,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打出租車,那是敗家。一趟出租車的錢,能吃一頓排骨呢!于老太常這么說。有一次于老太得了病,劉小同陪母親去看病,于老太也堅持乘公交車,她有老人免費公交卡,乘車能不花錢。
直站到腿腳發(fā)酸,公交車終于來了。劉小同擠上了車,剛抓住把手,突然覺得一陣頭暈惡心,幸虧是擠在人堆中,才沒有摔倒。
二十六懷孕
回到家里,于老太果然等著女兒呢。今天她做了拿手的白蘿卜絲餅,得吃熱的才香。所以她堅持等女兒女婿來了才點著餅鐺下的煤氣。
劉小同趕緊說明晚回的原因,幫著母親做餅,忙了一通,把飯端上桌,才沖著那關(guān)著的房門,喊道,大明,吃飯啦!
吳大明回來得早了些,自己單獨和于老太在家里,他渾身不自在,如同芒刺在身,兩人都找不出話來。吳大明就說要查資料,躲進臥室。
白蘿卜絲餅兩面焦黃,里邊的松軟,一層層地夾著細細的白蘿卜絲和蔥花,一家三口津津有味地吃餅,都餓了。溫暖的燈光下,一家人顯得其樂融融。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吃到一半,劉小同突然又惡心起來,便起身去廁所吐了一氣,竟把剛才吃的餅統(tǒng)統(tǒng)吐了出來。吐完了,就接水“嘩嘩”地漱口。
飯桌上剩下的兩人面面相覷,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于老太心中一喜,吳大明的心卻“咯噔”了一下。
劉小同喘著氣兒,新回到飯桌。于老太已經(jīng)給她盛了一碗熱粥,上邊放了小咸菜。于老太說,小同呵,明天你是不是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別是有了吧?
那么快?吳大明問,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晚上關(guān)上臥室門,吳大明悄悄告訴劉小同自己單位要分房的消息。劉小同驚喜地說,那以后,咱們就有房子啦!
對,咱們一定搬出去!吳大明堅定地說。
你想把我媽丟下?劉小同皺著眉頭,豎起了眼睛。
別說那么難聽,我只是想好好喘口氣。吳大明說。
誰耽誤你喘氣兒啦,現(xiàn)在也能回那狗窩去呀,只要你不嫌寒磣!
吳大明不吱聲了。他還真早有這個想法,平時住回宿舍,周末再來劉小同家看看。他覺得,朝夕相處的夫妻,未必比周末夫妻更和睦。距離產(chǎn)生美??伤€沒告訴妻子這想法時,劉小同竟懷孕了。
吳大明對劉小同的感情很奇怪,雖然越來越依戀,可是常想離去。他不喜歡劉小同的強勢,可又被她的性格吸引。不知為何,他覺得劉小同總是像一道陽光,照亮他心中暗暗的角落。劉小同那旺盛的生命力,是從她粗糙的外貌不經(jīng)意地顯露出來的。他不能告訴劉小同她的優(yōu)點,老婆一得意,再強勢起來,他在這個家真就沒法兒呆了。
劉小同剛才頂了吳大明幾句,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她早就發(fā)現(xiàn),在這個家里,丈夫越來越像個影子,她得想辦法讓吳大明正常起來,可她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