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有人選了
這一日上午十點鐘,于女士下樓打完太極拳,回家來坐在沙發(fā)上,正邊喝茶邊看剛來的報紙,電話鈴響了,是合唱團長周老太打來的。周老太說,于姐,我想給你閨女介紹個男朋友,不知行不?
條件你說說道!于老太忽地坐了起來,可還不能顯出十分激動。她想,得矜持些,從根上論,自己出身書香門弟,女兒也算得大家閨秀,金技玉葉的姑娘,不能急吼吼地拉郎配。
小伙子是我老同事的兒子,姓吳,今年29歲,生得齊齊整整,特別忠厚。是個工程師,工農(nóng)兵學員。
家庭條件怎么樣?于女士問
父母都是老師,在蘇州一個中學教書。
于女士迅速地在心里掂了一下。
家在外地,比較麻煩。
她說。
小伙子自己在BJ上班,單位還分了他一間宿舍。
也是。只要有BJ戶口和BJ的工作,再加上一間小房,也勉強算在BJ有了根。于老太心里迅速地算清了帳。
那我就和小同說說,你等我的消息。
于老太如此說。兩人又聊了一些家常,才掛了電話。
七父兄之殤
母女倆相依為命時,于女士年近花甲,劉小同也快30歲了。于老太經(jīng)常對女兒說,家里四個人只剩下咱倆,得好好活,他們才放心!
劉小同明白“他們”,是指父親和哥哥。
父親去世時,劉小同哭得死去活來,她本能地覺得,父親才是與她息息相通的,老劉對書籍的熱愛,對學問的追求,生活的極度節(jié)儉,為人的忠厚,說話的謹慎,都對女兒有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劉小明是她童年的玩伴,也是母親指給她的學習楷模。
其實,在劉小同的心里,從來也沒覺得父兄離開了自己,父親和哥哥都留在她內(nèi)心深處。父親去世后,劉小同養(yǎng)成一個習慣,去墓地向父親傾訴,哥哥去世后,就變成向父子倆的傾訴。她喜歡獨自和父兄說話,那是她與父兄三人之間的秘密。她曾如饑似渴地吮吸著父愛,曾與哥哥一起度過美好童年,多么短暫的美好時光,如今已陰陽兩隔。
不知為何,劉小同對母親從來無法敞開心扉,她的失敗,成就,痛苦,卻都會告訴父親和哥哥。她覺得,心里住著的親人,才永遠不會失去。
那天,劉小同正好沒課。她獨自一人去了墓地。這墓地是當初父親去世時劉小同母女一起挑中的。本來只想買一個父母二人墓,因為銷售人員促銷,便買了個家族墓。誰知父親去世后不久,哥哥竟也走了。于老太哭著說,當初買這個家族墓,就是“方”人。劉小同卻說,人的命,天注定。
倒了幾趟公交車,劉小同才到了西郊溫泉墓園。為省錢,她從來不打出租車,即使母女一起來掃墓,于老太也堅持乘公交車。于老太說,打一趟車的錢,夠吃幾頓紅燒肉了。
已近中午,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頭上,離墓地還有兩三里路。劉小同看都不看路邊停的幾輛黑車,邁開大步就向墓地走去。這十元錢她也要省。多年來,母女倆就靠著大錢小錢一齊省,才過上了殷殷實實的日子。再說,走路也是鍛煉身體,況且路邊景色宜人。剛進入五月,苗圃一片欣欣向榮的蔥綠,桃花梨花盛開,路兩邊垂柳依依。劉小同深吸幾口西郊才有的甜美空氣,心想,生活多么美好!
進得墓園,但見地勢漸長,眼界豁然開闊,前方是延綿的山脈,松柏青翠,藍天白云。墓園口高地上肅立著兩棵粗大的古松,相向微微彎曲,組成一個拱門,像是在迎賓,又像是在把守。劉小同母女挑中這個墓園,多半是看中這兩顆默默無言的松樹。
沿著一條石子小路向上攀升,在半山間一個松柏環(huán)繞的開擴地,劉小同找到了父兄的墓。墓碑雕刻精美又樸素。劉小同把墓碑仔細擦了,把一碗紅艷艷的草莓,一把鮮花放到父兄墓前。老劉父子生前都最愛吃草莓,又每每舍不得買,所以劉小同每次來掃墓,必定要帶草莓。
一切布置停當。劉小同對著墓碑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說,爸,哥,我來看你們了,你們在那邊還好嗎?正午的墓園靜悄悄的,一陣清新的風吹來,劉小同不覺熱淚盈眶。自小時起,劉小同就學會在人前絕不落淚,可在父兄的墓前,她卻能痛痛快快流下眼淚。淚水沖開了屏障,心門在清凈的大山里敞開了。
劉小同仿佛聽見父子倆的回答,我們很好,你過得怎么樣?
我也好,副教授評上了,兩個學生得了青歌賽一等獎。
她仿佛聽到老劉欣慰的聲音,你本來就是塊好料兒!
又聽到哥哥說,小同你真棒,活著多么美好!
劉小同輕聲說,是呵,要是你們都在,活著就更好了!我知道,你們還指著我成為著名歌唱家?我的條件不行,我明白。
劉小同盤腿坐在墓碑前邊,又仿佛聽到父親說,按你自己的方式過,才是最好的生活。
劉小同擦了淚水,望著在強光中變成青色的大山,山頂上云團輕輕翻滾。她說,人家都叫我老姑娘呢,我好想出嫁呵!
劉小同臉紅了??稍捯殉隹?,輕輕在風中飄散,飛到很遠的地方。
她又輕輕說,我不想扮演女強人,我只想當個小女人。告訴我,怎么才能嫁出去?
父兄都沒有回音。她把頭垂在雙膝上,盯著從石頭縫里鉆出的白色小花。
突然,她似乎聽見父親的聲音,像是松林的低語,可確是父親在說,女兒,把姿態(tài)放低,就能嫁出去。千萬不要把婚姻浪漫化,這樣幾乎百分之百會失敗。找個合適的人,而不是優(yōu)秀的人。女兒,找個愿意來咱家生活的小伙子吧,我才能放心。
我可是想遠走高飛呵!劉小同說。
你怎么能拋棄你媽呢?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表面剛強,其實脆弱極了。我已經(jīng)不能陪她了,難道你不能代替我照顧她嗎?
劉小同似乎又聽到哥哥說,小同,媽媽只剩下你了。咱們家四個人,只剩下你們倆了。
劉小同凝望著墓碑,似乎看到了老劉父子的淚光。她眼前出現(xiàn)了兒時的劉小明,胖胖的,拉著她的小手,一起蹦蹦跳跳去買冰棍。再大些,劉小明帶著她去少年宮做航天模型。有時她在院里被大孩子欺侮了,都是小明沖上去揮起小拳頭。
好,我答應你們。如果有人愿意進咱家的門。劉小同嘆了口氣。
八相親
劉小同一下班,于老太就把相親的事兒告訴了女兒。
于老太說,好不好,見見也掉不了一塊肉。
劉小同想起父親的話,便說,好,就見吧。
她沒把去墓地的事兒告訴母親。
別灰心,相信自己的實力!母親說。
什么年代了?有實力的都自由戀愛了,相親的就像農(nóng)村丫頭。劉小同說著,從書包里掏出這個月的工資說,媽,收起來吧。
于老太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高興地說,漲工資啦!
我升副教授了,還不漲工資?
媽給你好好存著!于女士說。她很欣慰也挺滿足。
她想起周老太說過,她的兒女在家吃飯,不干活兒不說,還從來不交一分錢。女兒小同可是月月都把銀子上交。于老太的退休金不少,母女倆的錢合在一起,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呢!
于女士收好了錢,便洗了手端出雞湯餛飩,蔥花餅。她料理的飯菜雖然簡單,卻很精致。家中只剩母女二人,家里依然窗明幾凈,伙食依然可口。
劉小同自上班始,就把工資全部交給母親,自己只留一點兒零花錢。這樣她心里踏實。
相親約在周老太家。
周老太親熱地把母女倆迎進屋,一位小伙子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個頭不高,相貌淳厚,帶著些靦腆。
劉小同一眼就看清了,此人和她心中戀人的標準差之千里。除了那幾乎算是矮小的個子,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拘謹。她心中的男子漢,都是氣宇軒昂,一臉正氣的。這一點劉小同就幼稚了,如今幾個男士還有小說中描寫的軒昂之氣?男人女人,都得在柴米油鹽中滾,憑什么要軒昂?周老太說的“好小伙子”,指的就是想成家立業(yè)過日子的男士。
于老太迅速打量幾眼,卻覺得小伙子還算體面。五官端正,個子不高可健壯勻稱,穿著低調(diào)卻非常整潔,說明是個仔細的人。
周老太滿面笑容地端上茶和水果,給兩邊做了介紹。小伙子叫吳大明。比劉小同大兩歲,他是工農(nóng)兵學員,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研究所當工程師。
周老太說,小吳和小劉都是本本份份的孩子,還是同代人,肯定有不少共同語言。
周老太的確覺得兩人非常相配,年貌相當之外,一個粗一個細,一個外向,一個內(nèi)向,性格能互補。正是夫妻相。周老太憑著直覺,在大院里介紹成功好幾對年輕人,心里頗為得意。俗話說,牽成一對夫妻,媒人增壽幾分。
于老太問吳大明,聽說你有了幾個專利?
一門心思做一件事,總能有點兒收獲。吳大明謙虛地說。
不張狂,本份。于老太想。她又問,你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呢?
時間有限,總要用在刀刃上。吳大明說。他心想,這老太太管得夠?qū)挘易约旱膵?,都從不關(guān)心我有啥業(yè)余愛好。從小到大,就知道逼我讀書。這次能來相親,不就是想找一個BJ姑娘嗎,這樣生活到底容易一些。
這人夠木的!于老太想。
她正要再問什么,周老太立起身來,對她說,于姐,你一定來看看我養(yǎng)的花,就拉了于老太去了另一個房間。
屋里剩下劉小同和吳大明。
劉小同只得打起精神,沒話找話。她問吳大明,在你們那個行業(yè),工農(nóng)兵學員和恢復高考后畢業(yè)的大學生之間,差距很明顯嗎?
差距巨大。我是憑運氣上的大學,大家都想的是快速鍍金,然后找個鐵飯碗,沒有工夫多讀書,甚至讀不讀書,都能照樣畢業(yè),國家還管分配。那時的大學生稀缺,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找個有前景的好工作非常容易。至于是不是有真才實學,能不能把知識用在實踐之中,就要靠自己了。當然,在國企混一輩子,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混還是學呢?劉小同又問,依然是沒話找話,她干嘛要關(guān)心一個與自己相干的人?
我熱愛機械,天天在圖書館看資料,是我的享受??赡芩銓W得比較扎實的。到了工作崗位,只恨自己學得太少。
這幾句話,讓劉小同心里生出幾分好感。她說,我從小就不喜歡機械,做音樂雖然下更多的苦工,可是快樂得多。
機械設計也需要創(chuàng)造精神,需要靈感,也讓人快樂,對我來說,只要能專心做事就是快樂。再說,我讀大學時學到的東西不多,怎么敢懈怠呢?
劉小同想,工農(nóng)兵學員,現(xiàn)在開始自卑了,當年他們上大學時,我還那兒當紡織女工呢!要不是1978恢復高考,大學也沒有我的份兒!
她有了幾分興趣,又問,剛才你說沒有業(yè)余愛好,那么專業(yè)之外的書,你讀一本也不讀?
只讀一點兒經(jīng)典。我正在讀《戰(zhàn)爭與和平》。托爾斯泰是個偉大的作家,可是偉大的人,也都是復雜的人。吳大明隨口說。其實在單身宿舍那些無聊的時光中,他常用讀小說打發(fā)時間。
怎么個復雜?劉小同問,少年時光不上學的日子里,她曾和瀟瀟比賽著讀書,交換讀書心得,可從沒有議論過托爾斯泰的性格。
只聽吳大明說,托爾斯泰有偉大的博愛之心,對農(nóng)奴很仁慈,甚至要改革農(nóng)場釋放農(nóng)奴,下苦工給自己做靴子,可是他的博愛之心并沒惠及最親近的人。他妻子生了兩三個孩子就不愿意再生了,可是他讓妻子16次懷孕,當了12個孩子的母親。妻子整個青春歲月都是挺著大肚子過來的。他妻子除了管一大家子的家務之外,還是個全職私人秘書,托爾斯泰的小說,都是他妻子一筆一劃整理出來的。在我看來,他的妻子,和一個全職奴隸也差不多。而且,當他的妻子年老之后需要舒適一點兒日子,他為了“博愛”,卻非要拋棄田地財產(chǎn),讓妻子和孩子過得像個農(nóng)民一樣苦,妻子不同意,他就在80多歲的高齡離家出走,如此看來,托爾斯泰不僅是個大男子主義者,也是個人主義者。博愛走到極端,也是另一種自私吧。
劉小同心里一動,她說,托爾斯泰的偉大,是作品決定的,和個人的品行,是兩回事。心里卻想,自己也讀過戰(zhàn)爭與和平,且讀了不止一次,怎么就沒有那樣的心得?
突然,劉小同問吳大明,如果結(jié)婚,你愿意住到我家嗎?
吳大明怔住了,他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再說,也沒想過劉小同是不是值得繼續(xù)交往。又不漂亮,又不是一見鐘情,只覺得她有點兒意思,這姑娘怎么那么楞?他想著,嘴里卻說,我想想吧。
話一出口,他嚇了一跳,這不意味著表態(tài)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