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養(yǎng)母打不通李佑手機(jī)，只好聯(lián)系李梓南。李梓南沒告訴李佑養(yǎng)母為什么李佑的手機(jī)打不通，他把自己的手機(jī)從窗戶遞給李佑。此時，李佑“閉關(guān)修煉”已有大半個月了。
“阿冬，這兩天你手機(jī)怎么打不通？”養(yǎng)母問。
“手機(jī)壞了。你有什么事??？媽。”李佑現(xiàn)在很少給養(yǎng)父養(yǎng)母打電話了。
“阿霞，就要和隔壁村的一個小伙子結(jié)婚了。”
“這么快？”李佑有點驚訝。
“你怎么不著急？你不要她了？”養(yǎng)母問。
“隨她去吧，不耽誤人家?！?p> 李佑若有所失，沒和養(yǎng)母多說，就掛了電話。此時，他的內(nèi)心是矛盾的，他喜歡王秋霞的勤勞、樸實、溫柔、善良，但他更喜歡城市里那些會打扮，穿名牌，慢條斯理割牛排，會賣萌，愛撒嬌，手捧奶茶挎名包，長腿短裙露蠻腰的女孩。盡管她們當(dāng)中有些人拜金、虛偽、好吃懶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全靠香水除臭。
娶妻娶德不娶色，這個道理李佑知道，但做不到。他也知道，這跟一些女孩不喜歡老實人，偏要喜歡那些小白臉帥渣男是同一個道理。他有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視覺動物，恨不得拿把剪刀剪了自己。
“家里出了什么事？”李梓南接過手機(jī)，見李佑神色有點不對勁。
“阿霞要結(jié)婚了?！?p> “你不是和她處對象嗎？”李梓南很驚訝。
李佑沒應(yīng)聲，李梓南見他臉上掠過一絲愧色。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我放你出去?！崩铊髂蠁?。
“不用了。”李佑離開窗戶。
李佑整天喊著要出去，現(xiàn)在李梓南想放他出去回老家看看，他都不愿出去。李佑朝三慕四，薄情寡義，一點都不像李梓南，反倒是李燦像李梓南。人的基因可以遺傳，有些疾病也可以遺傳，反而是人的品性不易遺傳。李梓南想到這些，頓感悲涼。
醫(yī)院給李梓南來電了，叫他去一趟，說他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
“你怎么一個人來？你家屬呢？”醫(yī)生問李梓南。
“我自己能來，就叫自己來吧，不用人陪?！?p> “你之前沒有感覺到身體不舒服嗎？怎么不早點來檢查？”
“我之前偶爾會感到有點腹痛，沒重視，最近痛得比較厲害，才肯來檢查。”
“你應(yīng)該盡早來才對。”
“是什么情況？醫(yī)生。”
“肝癌……”
盡管李梓南心里早有最壞打算，但聽到這個檢查結(jié)果，腦袋還是轟一聲響，仿佛有塊石頭往下掉，砸在他心上。
“而且已經(jīng)是晚期了?！?p> 李梓南又聽到醫(yī)生這么說，心上那塊石頭更沉了，快把他的心壓碎了。
“我還有多少日子？”李梓南問。
“這個不好說，你現(xiàn)在要馬上住院治療?！?p> “嗯，過幾天吧，最近有點忙。”
“還要過幾天？”醫(yī)生大吃一驚，“有什么事比救命還重要？現(xiàn)在可是爭分奪秒啊。”
李梓南淡然一笑：“謝謝你，醫(yī)生。我先回去了，我會盡快來住院治療的。”
“唉，”醫(yī)生無奈地?fù)u搖頭，“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p> 李梓南叫司機(jī)開車先走，他獨自走回去。他每當(dāng)感到難過或絕望時，總喜歡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著，感覺這樣時光會變慢些，能讓他慢慢地追憶往事。他想起二十幾年前，他把李佑丟了又撿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曾說過愿用半生陽壽換李佑一生平安，若能看李佑長大成人，他就了無牽掛了。他覺得他這話恐怕要一語成讖了?，F(xiàn)在李佑是長大了，但還不會做人，他真放心不下。
其實，讓他放心不下和舍不得的人和事太多了，這世界所有美好的事，他都舍不得。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怕死，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是怕死的。
李梓南回到家里，敲了敲李佑的窗戶，把鑰匙遞給李佑。
“答應(yīng)我，好好做人！好嗎？”李梓南語氣很平靜。
李佑點點頭，接過鑰匙，有點摸不著頭腦，沒有表現(xiàn)出重獲自由的喜悅。
晚上，大家上桌吃飯的時候，看見李佑走來，都很驚訝。
苗苗忍不住噗嗤一笑，問：“你減刑了？”
李佑訕訕一笑，點了點頭。
李昕和李燦也忍不住笑了笑。
李燦挪了挪椅子，給李佑騰個位。
李佑有點生分的感覺，像幾年前剛回到李家的樣子。
晚睡前，李梓南從浴室里洗完澡出來，看見何翠蓮還沒睡，坐在床上看雜志。她看見李梓南出來了，把雜志放下，似乎特意等李梓南一起睡。
“你怎么突然把李佑放出來了？”原來她是有話要問李梓南。
“人要是不思悔改，關(guān)再久也沒用?！崩铊髂仙洗沧?，用被子蓋住下半身。
“也是，但愿他能吸取教訓(xùn)吧?！?p> “翠蓮?！崩铊髂衔兆『未渖彽氖郑叭绻麑砦也辉诹?，李佑、李燦、李昕、苗苗、盈盈、還有小朵，你可要照顧好這些孩子啊。”
“你這話說的，你上哪去？”
“我跟你說個事，你要有個心理準(zhǔn)備啊?！?p> “什么事？”何翠蓮一下子緊張起來，以為李梓南要去美國找蘇茜。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崩铊髂蠌?qiáng)顏笑道。
“??？”何翠蓮大吃一驚，“呸！別胡說！別開這種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悄悄去醫(yī)院檢查了，肝癌晚期?！?p> “不可能！”何翠蓮的臉一下子變蒼白了，像被人撒上一把面粉，“怎么會這樣？確診了嗎？不會是搞錯了吧？”
“確診了，不會有錯。去檢查之前我就猜個八九不離十了?！?p> “好端端的，怎么會這樣？”何翠蓮看著李梓南，鼻翼在顫抖，眼淚嘩嘩往下流。
“翠蓮，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們，也舍不得蘇茜。”李梓南緊緊抱住何翠蓮，生怕一松手，自己就被風(fēng)吹走。他的眼淚滴在何翠蓮的后背上。
此時，何翠蓮覺得即便李梓南拋棄她，去美國找蘇茜，她也不怨李梓南，只要李梓南活著就好。
“我不讓你死！你一定得活著！”
“我也不想死，只怕閻王爺不答應(yīng)?！?p> “我明天陪你去住院，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好吧?！?p> 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李梓南和何翠蓮頓時停止哭泣。
何翠蓮擦了擦眼淚，去開門。
門一開，何翠蓮愣住了，外面站著李昕、李燦，還有苗苗。
“你們大晚上不睡覺，有什么事嗎？”何翠蓮問
“媽，我們都知道了。”
李昕說完跑進(jìn)房里，來到李梓南身邊，抱住李梓南。
李燦和苗苗也來到李梓南身邊，抱住李梓南。
李梓南也抱住他們仨，心里很溫暖，但身體某個地方隱約感覺有點冷，像冬夜里棉被沒蓋好。他下意識往門口望去，見李佑站在門外，他頓感全身暖和了，像是有人給他拉了拉被角，蓋好棉被。
何翠蓮陪著李梓南在醫(yī)院住院，工廠的事全都交給李燦、李昕、苗苗、小朵。李佑偶爾會去工廠轉(zhuǎn)轉(zhuǎn)，或者去醫(yī)院看看李梓南，這讓李梓南心里有了些許慰藉。
李梓南囑咐何翠蓮和苗苗，他得病的事暫不告訴他哥嫂。但是，過了幾天苗苗就打電話告訴她爸媽了，她擔(dān)心再拖著她爸媽就見不上她二叔了。
李哥和李嫂得知消息后，叫上盈盈一起趕往楓市。
“老二，你不該這樣啊，你做了那么多善事，怎么好人沒好報啊？”李嫂抹著眼淚說。
“嫂子，不要這么想?！崩铊髂闲α诵?，“如果我不積德行善，也許我不能活到現(xiàn)在?！?p> “咱爸媽走得早，可眼下你……”李哥喉嚨哽得說不下去了，顫著手抹著眼淚。他上次哭是十幾年前母親去世的時候了，他差點忘了悲傷是什么感覺。
“哥，嫂子，別難過，人活一輩子誰不死？就當(dāng)是我提前去陪咱爸媽吧。到那時，你們就把我的骨灰埋在咱爸媽墳?zāi)古赃叞伞！?p> 李梓南本想安慰哥嫂幾句，沒想到這話一說，反倒讓他們更傷心了，哭得稀里嘩啦。直到醫(yī)生走進(jìn)病房，他們才意識到應(yīng)該安慰李梓南才對，自己怎么先哭起來了？他們立馬停止哭泣。
這天下午，李梓南覺得病房有點悶，獨自到外面透透氣。
醫(yī)院里人來人往，李梓南慢悠悠地走著，觀察著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有的人憂傷，有人的著急，有的人憔悴，有的人麻木，也有的人開心，估計是要出院了吧，或者家里有人生孩子了吧，總之準(zhǔn)是有好事了。
李梓南覺得，人的生老病死，除了“老”以外，生、病、死，都跟醫(yī)院有關(guān)。在“生老病死”當(dāng)中，最可怕的是病。這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因病致貧，甚至家破人亡。他得了這個病，如果他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他早就放棄治療了。他來醫(yī)院住院治療，一是為了讓家人放心，二是他還抱著一絲希望。盡管他知道這絲希望細(xì)如蠶絲，拉不動一艘將要沉沒的船，但他還是希望能有奇跡發(fā)生，或許老天能像當(dāng)年眷顧他兒子一樣眷顧他一回。
他不知不覺來到醫(yī)院的花園，這里有一些跟他一樣穿著病服的人在散步。他與這些人眼神相對的時候，雙方眼睛里透出同病相憐的目光，盡管不知道對方得的是什么病。
他坐在長椅上，背對著西邊斜照過來的陽光，影子被拉得很長。他時而抬頭看樹上的鳥兒秀恩愛，時而看地上的螞蟻在覓食，時而看著一片落葉發(fā)呆，時而盯著自己的影子想自己還能活多久。
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旁邊有一道被拉得更長的身影，很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看見蘇茜站在他身后，手扶著長椅的靠背。他的心一顫，像平靜的湖面被蜻蜓點了一下，蕩漾開來。
“茜兒，你回來了！”
“你怎么不告訴我？”蘇茜坐在他左邊。
“大老遠(yuǎn)的，怕你擔(dān)心。我想到了臨時死的時候，再見你一面，我就知足了?！?p> “你不同意，我不敢死！即使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我命亦不敢絕！你還記得你說過這樣的話嗎？”蘇茜的聲音很小很平靜，像自言自語。
李梓南淡然一笑：“那時候年輕，凈喜歡這些海誓山盟。”
“你突然這樣，我好害怕?！?p> “對不起，我斗不過命運了！”
“我不怪你。”
“我想等我走后，捐獻(xiàn)眼角膜，讓別人幫我多看看這個世界?！?p> 蘇茜看著李梓南，簌簌淚下。
“茜兒，不要難過。”李梓南幫蘇茜擦眼淚，“就當(dāng)我先走一步吧?！?p> “如果你走了，有個方法也許能讓你在五六十年后，或更久以后復(fù)活，你愿意嗎？”
“你是說人體冷凍，等待將來復(fù)活？”
“是的，以捐獻(xiàn)遺體的方式把身體冷凍起來，等將來醫(yī)學(xué)技術(shù)發(fā)達(dá)到一定程度，再試圖解凍復(fù)活?！?p> 李梓南苦笑一下：“到那時，也許你和翠蓮都不在了，孩子們都比我還老，或許也不在了。我活過來，那多孤獨啊?！?p> “能不能活過來還是個未知數(shù)呢，但至少能給我們一個期待，一個念想?！?p> “是啊，我們就當(dāng)你出了一趟遠(yuǎn)門，等你回來?！?p> 李梓南和蘇茜聽見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轉(zhuǎn)頭一看，見何翠蓮站在身后。蘇茜和何翠蓮對視一笑，笑得那么親切，那么淡然，心中再無任何顧忌，像兩個默契的搭檔將要一起面對悲傷。
何翠蓮坐到李梓南右邊，握住李梓南的冰冷發(fā)青手，想給他傳遞一點溫度。
“昕昕跟我說過這事，只有這樣，我們以后才有可能再見。像蘇茜說的那樣，給我們一個期待和念想吧。”何翠蓮像是懇求，又像是憧憬。
李梓南看向遠(yuǎn)方，若有所思，嘴臉浮起一絲微笑，自言自語：“我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的親人想念著我，我在那邊想念著我的親人，期待著再見，多好啊！”
何翠蓮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頭靠在李梓南肩膀上。蘇茜不由靠近李梓南，頭也靠在李梓南肩膀上。她倆緊緊地依偎著李梓南，怕他這座歷盡滄桑早已風(fēng)化的石山轟然倒塌。
將要西沉的太陽金燦燦的，有點泛紅，猶如上帝把一個火球扔下人間。李梓南三人被夕陽拉長到極致的影子，像極了三座相連的山峰，巋然不動。幾片樹葉緩緩飄落，晃蕩著他們眼前的夕陽，他們的頭發(fā)被夕陽染成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