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年，蘇茜曾幾次偷偷摸摸回過楓市。這一次，她終于大大方方地回來了，她終于有機會仔細端詳這座布滿她青春足跡的城市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最幸福的時光，最浪漫的時刻，是在這里度過的。她純真的愛情在這里收獲，她與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這里相遇，這里有她最美好的回憶，但也是噩夢開始的地方。這場噩夢持續(xù)了二十幾年，直到今天才結束，但她的心早已傷痕累累，恐怕難以修復了。
司機知道蘇茜在看窗外的風景，把車開得很慢，也很穩(wěn)，生怕攪擾她的回憶。這座城市變化很大，讓她感到陌生，好像從未來過這里，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勾起她的回憶。她索性不看了，閉目養(yǎng)神。她表面看起來很平靜，其實內心很激動，因為李梓南約她在他們夢開始的地方見面，她馬上就見到她生命中最愛的男人了。那地方曾是她自己一人的住所和畫室，后來變成她和李梓南的婚房。
“董事長，到了?！彼緳C把車停在路邊。
其實蘇茜已不是董事長了，只是司機叫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
蘇茜睜開眼，頓時傻眼了。她看到她住過的房子還在，而且還跟二十幾年前一樣，幾乎沒變，還是陳舊的外墻爬滿爬山虎，綠蓁蓁的，彌漫著復古的氣息。整個城市都變了，周圍的環(huán)境也變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她以為這房子早就被拆了，變成了一幢高級寫字樓、或者一個酒吧，或者一個超市、或者一個咖啡廳……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像夢游一樣，恍恍惚惚來到房子門口。門虛掩著，還是以前那扇斑駁的門，滿是歲月的痕跡。她推門進去，那手感，那響聲，如此熟悉與真切，她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屋里的擺設還跟二十幾年前一樣，桌子、椅子、沙發(fā)一塵不染，她感覺這二十幾年就像出門買菜的一會兒工夫。臥室的棉被還是當年她和李梓南用的棉被，被子像是她今天早上疊的，她還記得疊被的步驟。她的畫架擺在畫室的墻角下，彎月般的吊椅還是以前的吊椅，還是放在靠窗的位置。她看見窗前站著一個男人，看向窗外，男人的背影與她常夢見的背影幾乎一樣，只是男人身板沒有以前那么挺拔了。窗簾還是當年的窗簾，只是當年喜歡在窗臺上曬太陽睡懶覺的大肥貓不見蹤影了。
“梓南！”蘇茜哽著喉嚨喊了一聲。
李梓南的身體一顫，慢慢轉過身子，看著蘇茜，淚水像旋渦一樣在眼眶里打轉。蘇茜和他常夢見的樣子一樣，只是臉上多了一些憂郁和憔悴，還有淚痕。
李梓南向蘇茜跑去幾步，突然停下，感覺眼前橫著一條河，像他為母親守靈時夢見的那條黑水河，深不見底，不可逾越。但是，他心里仿佛有千萬只小鹿在沖撞他的心門。他很難受，心快碎了，快攔不住這千萬只小鹿了。
他的心門終于被撞倒了，千萬只小鹿奪門而出。
他沖到蘇茜面前。
“茜兒！”他把蘇茜摟進懷里。
“梓南，我回來了！”蘇茜的腦袋埋在他胸膛里，眼淚打濕他的衣襟。
兩人緊緊地擁抱著，失聲痛哭，房子里只有淚水滴在地上的聲音。
他們似乎要一直這樣抱著，抱到天荒地老，?？菔癄€也不分開，怕一分開對方就被風吹走。只有抱在一起才是永恒與真實。
從窗戶灑進屋里的夕陽怕打擾他們，羞答答地離開了。他們的眼睛像決堤的水庫，把淚水流干了，手麻了，腿酸了，站累了，兩人相互攙扶著坐到沙發(fā)上。
“梓南，你怎么不問我當年為什么離開你和佑兒？”蘇茜靠在李梓南的肩膀上。
“我不問，我都知道了。我只當它是一場長長的噩夢，現(xiàn)在夢醒了?！崩铊髂嫌檬植亮瞬撂K茜臉上的淚痕：“茜兒，你為什么不早點回來？”
“因為我生了爾森，而且我還聽說你再婚了?！?p> “都怪我無能，不然你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這怎么能怪你呢？只怪天意弄人。當年我聽說你再婚了，我的心又痛又喜，我得感謝你的妻子，幫我照顧佑兒。”
“你當年臨走時，故意說那些話氣我，你是想讓我恨你是嗎？”
“是的。當年林燕跟我說你的那些事，我都不信。我不相信你是那樣的人，你就算是去了那種地方，我也相信你是有苦衷的，相信你不會背叛我?！?p> 李梓南摟緊蘇茜，兩人不再說話，只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你怎么還住在這里？”過了一會兒蘇茜問。
“你走后，我繼續(xù)住在這里，后來我悄悄把這個房子買下?！?p> “買下了？”
“嗯，這里有我們太多的回憶。想你的時候，我就來這里。這里有你的影子，有你的氣息，我每次來到這里，感覺你還在這房間里，沒離開過。”
“我在美國也每天每夜都在想你和佑兒，當我得知佑兒失蹤時，我的心都碎了。我恨不得立刻回來，但我回不了，只能托人幫忙找佑兒。這么多年來一直在找，直到得知你們找到了佑兒?！?p> “你得知佑兒找到后，你回過楓市是嗎？”
“是的，回過三次，在你家門前和工廠門前偷偷地看著佑兒?！?p> “那時你為什么不來找我，不來跟兒子相認呢？”
“我怕影響到你的家庭，怕你為難，也怕佑兒不肯認我。我只要知道你們父子倆平平安安，我就放心了?！?p> “佑兒怎么會不肯認你呢？你可是他的親生母親啊，當年可都是為了救他??！”
“我覺得他把你的妻子當親生母親也挺好的，佑兒應該叫她媽媽，她值得佑兒這么叫?！?p> “茜兒，我們父子倆欠你太多了！”
“我也欠你們父子倆太多了。一家人，定是前世相欠，今生才會再見。我聽說你從佑兒那次大病之后，一直堅持吃素到現(xiàn)在是嗎？”
“是的?！?p> 蘇茜莞爾一笑：“其實我跟你一樣，也吃素二十幾年了，感覺這樣做心里有點安慰。”
“因為心有靈犀，我們有了共同的信仰，那是心靈的自我救贖?！?p> “聽院長說，你給孤兒院前后捐了三百萬。”
“是的，本市和外地的孤兒院、養(yǎng)老院、學校都有捐過，還給沒錢治病的小孩捐款?！崩铊髂蠂@了一口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捐就捐吧，就當是回饋社會吧，不求名聲，只求心安。”
“這么多年來，我在國外一直關注你，你做的事，我都在做，找兒子、捐款、救助患病兒童，國內國外都有?！碧K茜摟緊李梓南，“我也和你一樣，只求心安。我做的夢也跟你做的夢一樣，夢里全是你和佑兒?！?p> 李梓南側過頭，用嘴角蹭著蘇茜的腦袋，像老牛舐犢。
“梓南，我想見見佑兒?！?p> “好，我安排你和佑兒見面?！?p> “我還想讓爾森和佑兒兄弟倆相認?！?p> 李梓南的心里像被人突然倒進一碗醋，酸得難受。他不由把自己的臉頰和蘇茜的腦袋拉開距離，顰蹙不語。
蘇茜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苦口婆心地說：“爾森是周正德的兒子，但也是我的兒子，孩子是無辜的。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他知道這些事以后，很難過，好像是他做錯事一樣。最近他瘦了好多，性格也變沉默了，真讓人心疼。我們不能讓他承受這樣的痛苦。我們要幫他走出陰影，也幫佑兒、昕昕揭開心結。讓孩子們放下心里的芥蒂，快快樂樂的生活著?！?p> “茜兒，你放心，我只是心里一時有點別扭，我還是能分清是非的。”李梓南的臉再次靠在蘇茜的腦袋上，“改天你帶爾森到我家里來吧，大家見個面。你也應該和翠蓮認識一下，這樣也好讓翠蓮和孩子們放心?！?p> “謝謝你，梓南。我這次帶爾森回楓市就是為了這事。至于今后，我還是少出現(xiàn)，我能再見到你我已經知足了，我不能把你從你妻子身邊奪走，你也不能辜負她?！?p> 李梓南心間頓時憂傷彌漫，像某地的霧霾。
“昕昕跟爾森是怎么認識的？怎么會那么巧呢？”李梓南問。
“我讓爾森去加拿大讀書，有意安排他跟昕昕同一個班，希望他們倆能因為同是中國學生相互照應，沒想到他們成了情侶。”
李梓南用驚訝的眼神看著蘇茜。
“爾森雖然是美籍，但他一直認為自己的中國人，我從他小時候就教他中文。我們母子倆打算改回中國國籍，以后回國內生活。我現(xiàn)在不是董事長了，我也不在乎這個，留著股份就好了?！?p> “在楓市開分公司是你的主意嗎？”
“是的。在楓市開分公司，我沒想過有沒有發(fā)展前景，只是為了方便回來看你和佑兒?！?p> “茜兒，你變了?！崩铊髂舷袷亲匝宰哉Z。
蘇茜莞爾一笑，看著李梓南，問：“變成怎么樣子了？是不是變得有心計了？”
李梓南笑了笑，不說話。
“我是變了，不過我現(xiàn)在想變回原來的樣子，過著簡單的生活?！?p> “不管你變成怎么樣，你在我心里還是原來那樣，沒有變?！?p> 蘇茜含情脈脈地看著李梓南，發(fā)現(xiàn)李梓南脖子上已不再掛著刻有她畫像的玉墜了。她沒問玉墜去哪了，覺得沒必要問，也不該問。因為她脖子上也不再掛著刻有李梓南畫像的玉墜了?；蛟S李梓南也覺察到了這一點，畢竟他是個很細心的人。這一對刻著對方畫像的玉墜，是他們年輕時候的定情信物，雖然他們現(xiàn)在已不再戴著玉墜，但他們早已把對方刻在心里，一輩子都抹不掉。
李梓南本想問蘇茜，周正德是怎么死的，但后來沒問，一是他擔心蘇茜不會跟他說實話，二是他不想在這個房子里提到周正德。這個房子只屬于他和蘇茜，是他們的“伊甸園”，在這里不提任何不開心不愉快不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