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星期天的早上，一丁在一線家吃飯時說起來要到深山縣城去買些東西，其實一丁也沒什么需要買的，只是想到縣城去看看。他昨天跟所長去請假，所長答應得非常痛快，還囑咐他可以帶上個伴一塊去，免得山高路遠迷了路。一丁心想也是，第一次出山，最好有個伴?？墒菐дl呢？稅務所里的人個個都神出鬼沒的，還不如自己一個人去轉轉省心。
一線聽他說要去縣城，便驚慌起來，緊張地握住一丁的手問：“你要走了嗎？”一丁搖搖頭，從她手里抽出手來?！拔抑皇侨マD轉，或許今天就回來了，最晚明天也得趕回來?！薄澳憔褪窍胱吡耸菃?？想離開這里？”一線站起來問。
一丁被她問得走了神兒，也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想走了，果真有了離開這里的念頭嗎？
“你不要這樣想！”一線像明白他的心思一樣，說：“你是走不了的，想都不要這樣想。你知道的，所長天天把要走了這句話掛在嘴上，可你看，二十多年了，他不是還沒走嗎。你也是這樣，既然來了這兒，就別想再走了，想這個問題對你沒好處?！?p> 是啊。一丁想，我是走不了的，也不能走，雖說當初縣局給了他五年的約定，到時他能不能走也是個問題?？h局年年都給所長說明年就可以調回去，他不是一樣年年沒有走成嗎。明年就跟明天一樣，是個永遠無法到達的時間，因為到了明年就已經是今年，而明年又成了下一年。
“我是走不了的。我也沒打算走。我只是想去轉轉。要不姐姐陪我一起去吧。”
“要我陪你一起去？”一線驚喜地問？一丁點點頭。
“那么，就我們兩個人嗎？”
“就我們兩個。”一丁說。
一線臉上忽然緋紅了?！澳隳茉僬f一遍嗎？”
一丁覺得唐突了，畢竟她還是一個姑娘?？墒浅怂退锏膸讉€人之外，他在這里見過的人非常有限。一丁說：“我是想約你一同到縣城去?！?p> “你要同我到縣城里去，那么你是認真的了？”
“你是覺得有問題嗎？我們兩個去是不是不合適？如果是這樣，我就自己去好了?！币欢≌f，臉上也紅了。
“不，不，沒有什么不合適。可畢竟這是一件大事，我要去告訴娘，還要到墳上告訴爹爹一聲?！闭f完，一線就要走。
“等等?！币欢∨滤裆洗我粯右蝗ゲ环?，那他要等到什么時候啊?！拔覀円缭鐒由恚荒艿R太久，畢竟山路很遠，而馬車又很慢。一線點點頭，說：“我馬上就會回來，你不要走，千萬不要走。”說完，忽然就不見了。
一丁在空寂的小院里琢磨著一線的話。也許這里太封閉了吧，竟然把去趟縣城當成一件大事。那么我要在這里呆下去嗎？能呆多久？不過起碼現(xiàn)在還不能回去，現(xiàn)在走了，就真的應驗了石榴的預言。
一線果然很快就回來了。兩眼有些微腫，像剛哭過一場。一丁想到她去了爹爹的墳前，難免會傷感一下的。
“他們都很高興，愿意我同你一起去?！币痪€揉著眼睛說。
“這真是太好了，那么我們走吧?！?p> “我們走吧?！币痪€上前牽住了一丁的手。
“可是，你不……？”一丁指指自己的臉。
一線明白了他的意思說：“我本來是想好好梳洗一下的，可是又怕你等得太久，我們這就走吧?！?p> 一丁點點頭，朝她笑了一下，想把手輕輕的抽出來，可一線握得很緊，好像怕他會跑了一樣。
穿過鎮(zhèn)子，一線不斷朝兩邊揮揮手，似乎在跟人打招呼?？梢欢∪匀豢床灰娙?。
鎮(zhèn)子外，一輛馬車像是早就等在那兒了。他們倆坐上去，車夫什么也不問，就趕著馬車上路了。
一線把頭依在一丁身上，不時瞅瞅一丁的臉，又低頭竊笑，看上去很甜蜜的樣子。一丁心想，也許她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進城吧，竟像個小孩子似的天真快樂。四下霧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一丁本想好好欣賞一下山里的景色，可越往前走，霧越大。困意襲來，他漸漸地合上了眼。
不知走了多久，聽見車夫用低沉的聲音說“到了?！币欢”犻_眼，發(fā)現(xiàn)馬車停在鎮(zhèn)子前那塊石碑旁邊。一丁納悶，怎么又回來了呀。一線還在睡著，一丁推了推她，好一會兒才把她推醒。
“這是怎么回事兒，怎么又回來了？”一丁問車夫。
“是啊，回來了啊?！避嚪蚧卮?。
“可我們是去縣城啊，怎么又回來了？”
“該回來就回來了啊?！避嚪蛘f。
“到鎮(zhèn)上了嗎？我們回去吧?！币痪€揉著眼。
“我們還沒有去縣城，車就把我們拉回來了。”一丁說。
“一丁，你是不是還沒睡醒啊，我們不是去過了嗎？”一線又拉住了他的手。
“我們哪里去過縣城了？只是在路上打了盹，這車又把我們拉回鎮(zhèn)上了?！币欢∩鷼獾厝缕饋怼?p> “你這年輕人，睡了一覺就把什么都忘了嗎？我把你們拉到縣城又拉回來，不道一聲辛苦，還說這樣的話！”車夫惱怒地說。
一線說：“是啊，一丁，你怎么了？我們不是去過縣城了嗎？這大伯多好啊，冒著風雪又把我們送回來?！?p> “風雪？”一丁糊涂了?！澳睦镉惺裁达L雪？我怎么不記得啊?！?p> 一線把他拽下車，說：“好了，我們回去吧。別再讓大伯生氣了。”
一丁又懷疑起自己來，真的是睡了一覺就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凈了嗎？到底去沒去過縣城？如果去過了，那縣城什么樣，我和一線都做了些什么，我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呢？
一線依在他身上穿過鎮(zhèn)子?！斑@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一線望著他說。
一丁見她眼里閃著淚光，嘴角滿是喜悅，一張臉顯得楚楚動人。他也忽然覺得幸福起來，除了石榴，還沒有人這樣依戀著他。去沒去縣城有什么關系，這一刻已經讓他得到了某些滿足。“總有一天我們會相互忘記?！笔裨泴λf?！跋Ｍ且惶炷闶窃谛腋Ｖ羞z忘了我?！币欢‘敃r不以為然，心想就算忘了自己也忘不了石榴，可是今天，在馬車上，他全然忘記了。心里想得都是和一線在縣城的情景，他們逛街、買衣服、吃飯，還到公園去轉轉。一丁不知道縣城有沒有公園。其實忘記一個人也不是那么難。他們穿過鎮(zhèn)子回到一線家里，一丁才感到很累了。
“一丁啊，今天我真是太高興了，雖說有點突然，可我早就這樣盼望了，只是沒有想到你會真的接受我?！币痪€仍靠著他的身子，舍不得分開。
一丁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說呢？早就盼望了？我接受她什么了？難道她以為我要跟她戀愛嗎？一丁趕緊說：“喂喂，姐，你在想什么？值得這樣高興嗎？況且我們好像根本就沒去縣城?！?p> “怎么，你后悔了嗎？”一線眼巴巴地望著一丁。
“后悔什么？一線姐，你說的話我越來越不懂了?！币欢≈肋@里面肯定有些誤會了。
“你不懂？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這里的風俗嗎？男孩子帶女孩子去縣城，就是訂親呀。訂親，你不會不懂吧？”一線一臉委屈又一臉難為情。
“啊?。俊币欢≡谛睦锇到胁缓?。這里怎么還有這樣一種風俗啊，難怪她聽說要去縣城，就高興得要去告訴媽媽還要去墳上告訴她的爹爹。原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一線姐------”一丁想解釋一下。
“你別說了！”一線捂住臉，就要哭出來了?！澳阍趺茨苓@么快就反悔呢？是我不好嗎？我讓你不喜歡了嗎？”
“不不不，不是，一線姐，我------”一丁恨自己太蠢了，怎么就沒有看明白呢。
“要我怎么辦呀？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你帶我去縣城了?；貋砟憔头椿诹?，讓我還怎么在這里呆下去？”
“哈哈，是是呀是呀，你小子子可不能不不地道。”所長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這里的姑娘可不不是隨便往縣城里里帶的，帶出去就得得帶一輩子。一丁，你可是稅務所所的干部，不要給所里帶帶來不好的影響，你是個有有前途的小伙子，我是很欣欣賞你的?！彼L用一雙醉眼瞪著一丁。
“這么說我是只能答應了？”
“你必須答應！”是副所長低沉的聲音，隨后是他的藏獒一聲吼叫。
“你不能壞了這里的風俗！”稅干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好像他們早就隱藏在這里似的。
“唉，真不想到啊，才這么短短幾個月，你就迷失了自己?！迸畷嬏е燮?，不屑地說道。一丁知道她肯定也在這里。
看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一線捂著臉在一旁低聲哭著，好像在跟他們訴說委屈。之前那種幸福感一掃而光。一丁感到跌進了一個洞里，深不見底的洞里，他已經沒有任何指望再爬出去。
“好吧，就算是那樣吧?！币欢o可奈何地說。
“很很好”所長說。
“幸?？偸遣唤浺忾g就襲中了你?！备彼L說。
“珍惜------”稅干還沒有說完，一丁就打斷了他：“好了。你們什么都不要說了，我敢做敢當，我知道該怎么做?！?p> “唉，可惜啊?！迸畷媷@息一聲，幾個人就忽然消失了。
“一丁啊，一?。 币痪€也嘆息道。
一丁痛苦地閉上眼。這些日子來，他以為這里根本沒有人在意他，也沒有人關心他的事，可是今天他才明白，他錯了。這里的人無時無刻不盯著他，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而且無形之中推著他走向他們所希望的路，讓他變成他們想讓他變成的樣子。這就是深山稅務所。
“告訴我，這里還有什么風俗？你都告訴我!”一丁晃動著一線的身子。一線扭過頭去，不敢看他?！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
一線扭動著想掙脫他，可一丁兩手緊緊的掐著她的雙臂，她咬著嘴唇，不知道該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