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臨別
田一木穿起了短袖,夏天真正來了。
山谷里彌漫著一股離別的氛圍。
田一木和方小桐之間的話似乎比平時多了一倍,為一點雞毛蒜皮的瑣事會說上半天。比如方小桐在洗碗的時候,田一木會站在一旁看著,還指點著她洗碗時要注意把碗底也一并洗了,這在以往是沒有的。
“我會洗呢。再說這碗碟不是竹子就是木做的,好洗?!狈叫⊥┮贿呄粗贿呎f道。
田一木說:“那以后你洗瓷的就不好洗了?!?p> 方小桐說:“嗯,原來幫媽媽洗碗,都摔破過好幾只,后來我媽不讓我洗了,說我是故意的。嘻嘻!”
“你現(xiàn)在做飯洗碗都會了,回去正好可以露一手?!?p> “我原來在家完全不會做菜,爸媽不在家的時候,就和弟弟叫外賣。這大半年時間,這兩樣都學(xué)得差不多了,不過還要提高?!?p> 田一木之前聽方小桐說過外賣,他覺得這個很有意思,還問她外賣的飯菜好吃不。
方小桐說不好吃,跟他的手藝比差遠(yuǎn)了。田一木嘿嘿一笑,覺得這還算合理。
兩人就這樣盡量找一些不太費腦筋的話題來說,從早到晚,他倆幾乎說個沒完,但說的都是眼前的瑣碎,對以后的打算,兩人彼此默契般絕口不提,仿佛說了后會打破眼下的氣氛。
方小桐有時也會長時間的發(fā)呆。
她坐在溪水邊的石頭上,看著流水和游魚發(fā)呆;她站在籬笆邊,看著太陽西下發(fā)呆;她在月夜下的院子里,坐在椅子上看著月亮發(fā)呆。
每當(dāng)這個時候,田一木就沒有打擾她,他也不會去問方小桐在想什么,但他不知道,方小桐有時候其實什么都沒想,她只是發(fā)呆而已。
一輪圓月掛在山頂,四周樹影婆娑,一如既往般安靜的夜。
蹦蹦和煤球都入睡了,只有灰灰和小黑像兩個喝多了酒不想回家的哥們,挽肩搭臂而又不知疲倦地到處游走。
坐著院子里的方小桐問田一木:“一木哥,你知道月亮里有個叫吳剛的人嗎?”
田一木抬眼看了一下月亮,回答道:“那不是神話傳說嘛?小時候就聽過?!?p> “我感覺你和他很像呢?”
“咋像了?”
“你看吧,都是一個人長期住在空曠孤寂的環(huán)境里,而且,你和他一樣,都有一把大斧頭,每天就知道劈材砍樹。嘻嘻!你說像不?”
方小桐笑著看著田一木。
田一木也笑了:“人家那可是仙斧,我那把鐵斧頭可比不了。再說,那月亮里不是還有個嫦娥嘛,他也不寂寞啊!”
方小桐一拍下巴掌說:“對呀!問題就在這里。我沒見書上說那吳剛和嫦娥最后在一起了,他們好像都各過各的——這吳剛也真笨,每天就知道傻傻地砍樹,現(xiàn)成的仙女也不去追?!?p> 田一木愣了一下,他還真不知道那個吳剛和嫦娥到底是不是一對。
“既然是神話嘛,他倆在一起是神話,不在一起那也是神話。你說對不?”
方小桐哼了一聲說:“對什么對呀?還一套一套的!女孩子是要追的,懂么?!你不追人家,人家怎么知道你喜歡她——我看你真的和他一樣,一個人呆太久后,什么都麻木了。”
田一木干笑一聲,沒有說話。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田一木把花花牽到院子中間,喊方小桐過來。
現(xiàn)在的花花體格健壯,毛色發(fā)亮,不停地扇動著它那對長耳朵。
“干嘛呀?”方小桐走過來問道。
“今天開始,要教你騎驢了,送你出山的時候,你就騎著花花。”田一木拍了拍花花的脊背說道。
方小桐盯著田一木說:“你好像很急著要把我送走呢!”
“嘿嘿!我不急你爸媽也急啊。你臉上的傷基本看不出來了,再過半個月左右我們就可以下山?!碧镆荒菊f道。
方小桐摸了摸受傷的右臉說:“唉!要是能聯(lián)系上我爸媽,我肯定不會這么早離開這里,我還沒住夠呢,你趕我我也不走??上н@里沒信號,不然和外面聯(lián)系就方便多了——不過那樣的話,好像也就沒意思了,對吧一木哥?”
田一木點了點頭說:“嗯。這里最大的好處是不用管外面的事,外面也管不到這里來。以后吧,我走得動的話,就會過段時間出去一趟。若哪天走不動了,我就不再出門,終老于此?!?p> 方小桐看了田一木一眼,幽幽說道:“一木哥,這里雖然風(fēng)景優(yōu)美,但一個人還是太孤單了,兩個人的地方才是世界?!?p> 田一木說:“我不孤單呀,你看這狗啊雞啊的一大群?!?p> “你還缺只貓呢——要不我留下來,你就把我當(dāng)只貓養(yǎng)好了?!?p> 方小桐脫口而出,兩臉立馬變紅了。
田一木愣了一下,接著嘿嘿一笑說:“你這貓我可養(yǎng)不起,那水潭里的魚不多了……”
“真討厭!”
方小桐一拳打在田一木的肩膀上。
田一木把方小桐扶上花花的背,要她抓住繩子,夾緊兩腿坐直腰,然后扶著她指揮著花花在院子里轉(zhuǎn)。
花花是頭很聽話的驢,它邁開四腿噠噠地踏著地面,走得四平八穩(wěn)。
方小桐剛開始還有點緊張,身體左右搖晃,走了幾圈后就放松了,見到蹦蹦和小黑在邊上圍觀,還招呼著蹦蹦讓它也上來。
過了一會,方小桐問道:“可以了吧?別把花花累著了,我可沉呢!”
“沒事,它壯得很。我放開手,你再走幾圈?!碧镆荒菊f著松開了手。
還沒走一圈,就聽到方小桐突然咯咯笑個不停。
田一木問道:“有啥好笑的?”
方小桐說:“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要是再穿件紅色小褂,像不像電影里騎著毛驢的小媳婦呀?哈哈!”
田一木也笑了笑,沒有回話??吹贸?,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方小桐完全從那場災(zāi)難中恢復(fù)過來了,這是他最開心的地方。
明天是出山的日子。
田一木這幾日把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了,路上吃的喝的用的都裝在袋子里,還裝了一大袋藥材和山菌,路上讓花花馱著就行。他準(zhǔn)備帶小黑一起出門,給蹦蹦留有足夠的食物,煤球、灰灰和小紅是不用管的,它們可以自己找吃的。
晚飯做得很豐盛,方小桐提議喝點酒。田一木擔(dān)心她又喝得像上次“過年”那樣,那明天早上肯定起不來了,就沒有答應(yīng)。方小桐只得作罷,哼哼了幾聲后,端起碗悶聲不響地吃了起來。
天黑了下來,田一木在查看行裝,看是否漏掉了什么。
這次出山不一樣,因為帶著方小桐,七八天的路程,他要仔細(xì)考慮周全,不能出什么差錯。
確認(rèn)沒有什么遺漏后,田一木這才端著油燈準(zhǔn)備回屋里,卻發(fā)現(xiàn)方小桐不在房里,喊了她一聲,聽到方小桐在院子里答應(yīng)了。
田一木放下油燈走了過去,看到方小桐坐在樹下的椅子上,蹦蹦、小黑和灰灰都在邊上。
“你們幾個咋都不睡?開會吶?”田一木問道。
“切!”方小桐扭頭看了他一眼說:“你睡得著呀?!”
田一木說:“咋睡不著?明天開始要走七八天的山路呢,得養(yǎng)好精神?!?p> 方小桐撇了一下嘴:“沒心沒肺,就知道睡......我今晚不準(zhǔn)你睡,要你陪我說一晚上的話。你看,凳子都給你放好了,坐下吧。”
田一木這才看到邊上有一個小板凳,于是坐了下來。
“都忙好啦?”方小桐問道。
田一木“嗯!”了一聲說:“都妥了。明天,我們就要開始長途跋涉幾天了,路上你可要堅持住喲!”
“沒事,我又不是沒走過山路。唉......”
方小桐長長地嘆了口氣。
田一木問:“又咋啦?”
“沒什么......今天是初幾吧?你看天上那小月牙?!狈叫⊥┲钢炜丈系囊粡澬略抡f道。
田一木抬頭看了看。
星斗閃爍,一抹淡云縹緲穿過,那輪新月就像潔白的象牙,鑲嵌在西天的夜空中。
方小桐說:“時間好快呀,轉(zhuǎn)眼一年了。剛開始的時候,我恨不得一個月就能出去,現(xiàn)在吧,卻真的是舍不得離開了?!?p> “這個正常呀。剛開始你沒把我當(dāng)作壞人就不錯了,要不是身子動不了,早就自己跑了?,F(xiàn)在和這狗啊猴啊都混熟了,自然就有點舍不得了。”田一木笑著說。
方小桐橫了田一木一眼說:“我就單單舍不得蹦蹦它們了?這里的一切我都舍不得,也包括你!”
田一木干咳了一聲:“舍不得也要舍得,你不屬于這里?!?p> 方小桐立馬回應(yīng)道:“誰說的?誰天生就屬于這里?或者天生屬于某個地方?肯定不是的。不是喜歡這里,你會在這里這么多年?我也喜歡這里,我也想留下來?!?p> “你看你,又瞎說!”田一木被方小桐的話嚇了一跳。
方小桐說:“哼!看把你緊張的——放心吧,明天我肯定會跟你走的,但是以后的事誰說得清楚呢,你就不讓我再回來看看你?”
田一木松了一口氣:“這個,這個當(dāng)然可以。”
這里離省城路途遙遠(yuǎn),就只當(dāng)她說的是一句孩子氣的話了。
方小桐抬頭看著夜空說:“一木哥,你知道嗎?這一年里,是我長這么大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時間。真的,不騙你!人長大后,要應(yīng)付各種事情,煩心事多了起來,對一些明明不喜歡的人,還得陪著笑臉,明明有人在暗地里對我使壞,我還得裝著不知道。按我的脾氣早就爆發(fā)了,可生活使我學(xué)會了忍受,這是一種我很不情愿而且又毫無意義的忍受——這里真好,無憂無慮,不知年月,每天都是自己喜歡的日子,要是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過這樣的日子,那簡直就是上天的恩賜了?!?p> 田一木安靜地聽著,很多事情他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但他理解方小桐的感受。
“快樂的生活方式有很多種,這里不是唯一。你還年輕的很,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就會看淡很多的。”
方小桐撇起嘴巴說:“切!你這個年紀(jì),你有多老???!”
田一木說:“那也不年輕了吧?”
“年不年輕你說了不算,本小姐說了算!”方小桐說道,“你完全是在破壞人家的心情?!?p> 田一木笑了笑說:“好吧,我年輕得很,你多開心點吧,免得最后還給你留個壞印象,那我可虧了。”
“這還差不多?!狈叫⊥┮残α?。沉默片刻,她接著問道:“你說,這里不通電話不通網(wǎng)絡(luò)的,我回去后,要是想你了咋辦?”
田一木無法準(zhǔn)確理解方小桐所說的“想”的含義,也不想去理解,于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那能咋辦呢?最好是不要想了?!?p> “我肯定會想你的!一木哥,你也會想我嗎?”
方小桐的聲音很輕軟。
田一木的心里跳了幾下,他還真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不過可以肯定,他不會忘記眼前這個女孩。
“應(yīng)該……會吧!說實話,這一年來,你給我……給這個山谷帶來了很多快樂,是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所以,我還得謝謝你!”
“真的嗎?”方小桐睜大眼睛看著田一木,一臉的欣喜,“一木哥,聽你這么說,我真的好開心啊——不過,應(yīng)該說謝謝的是我!要是沒有你,我就算被別人救活了,也過不去心里那道坎的,何況根本不會有別人來救?!?p> 田一木說:“我們都不要再互相感謝了——你以后好好的,就是我最大的寬慰!”
“嗯!一木哥,你也要好好的......”
方小桐的眼淚流了出來,怕田一木看到,轉(zhuǎn)過臉去偷偷擦掉了。
過了一會,方小桐說:“好久沒聽你吹笛子了,今晚我想聽聽。行不?”
“好吧。你也知道我就會那幾首,又吹得不好,不要笑就行?!?p> 田一木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去屋里把笛子拿了過來,調(diào)弄好了笛膜。
“想聽啥曲子?”
“就那首《月光下的鳳尾竹》吧,聽你吹過,挺好的——來,坐下吹。”方小桐把小板凳挪到自己的身邊,拍了拍凳子說道。
田一木就會吹幾首老歌,這首《月光下的鳳尾竹》他很熟悉,也很喜歡,于是他坐直了腰,把笛子放在嘴邊,徐徐吹了起來。
一時間,悠揚的笛聲回響在山谷里。
夜色靜謐,微風(fēng)拂來,空氣中夾雜著青草和露水的清香,月牙兒露出微笑的眼眉。
這是個一切都沉醉了的夜,月兒沉醉了,花草樹木沉醉了,人亦沉醉了。
方小桐的頭輕輕地靠在田一木的側(cè)肩上,安靜地聆聽著,但是她的這個舉動,卻讓田一木吹得有點跑調(diào)了。
一曲完畢,方小桐已是雙眼濕潤,只聽得她喃喃念道:
“這次我離開你,
是風(fēng),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
玉樹招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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