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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的山谷

第二章 離去

野人的山谷 玉樹招風 4192 2020-05-13 17:11:08

  這年五月初,也就是田一木在王木匠那里當學徒的第三個年頭,他的母親去世了。

  之前,母親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住院不到三天后,醫(yī)生要田一木把他母親帶回家去,私下對他說他母親是肝癌晚期,所剩時間已不多,去大醫(yī)院都救不了。

  這對田一木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他蹲在醫(yī)院的外墻后痛哭起來,感覺天都要塌了,心生出深深的無助感?,F(xiàn)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拿個主意,他的那個二叔早已瘋瘋癲癲,王木匠活多忙不過來也管不了,住院費還是向師父借了些。

  看著疼痛得漸已昏迷的母親,田一木流著淚把她背了回家。

  母親躺在床上水米不進。

  在第三天的傍晚,母親突然醒來,兩眼放光般盯著田一木,看得他心里有些害怕。

  然后就聽到母親對他說:“阿崽,你爹把魂落在野人山里……他死二十年了,魂還在山里游晃,無依無靠……阿崽,你……你要把你爹咯魂接回來!”

  田一木頓時就流下了眼淚,他知道母親這是回光返照。

  在他正在凝神悲傷的時候,母親又突然大聲說道:“阿崽,你聽到了么?”

  “阿姆,我聽到了!”田一木連忙回答一聲。

  他抓著母親的手,感覺到母親的氣息在慢慢消失,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氣。

  在村里熱心人的幫助下,田一木以最簡陋的方式安葬了母親。

  母親只有四十多歲就去世了,連棺材都來不及準備。田一木利用屋后現(xiàn)有的木料,通宵熬夜做了一副棺材,雖然較為簡陋,但他已經(jīng)盡力,而且是在極度傷心的情況下完成的。

  一張干凈的白床單裹著母親的軀體,幾個村民抬著放進棺里。母親生前最喜歡的一把栗木梳子,田一木把它找到后輕輕地放在母親的頭邊。在往棺材里倒入幾袋石灰鋪得均勻后,田一木把棺材蓋合上,用長長的壽釘釘緊,和大伙一起抬著棺木,緩緩放進屋后早先挖好的墓穴里,再用土壘成一個圓形狀的墳丘。

  劉山竹的父親劉跛子也來幫忙母親的喪事,這讓田一木很意外。

  他和山竹的之間交往,劉跛子應該不知情。田一木聽山竹原來說過,說她父親是不會同意她將來嫁給同村人的,說村里太窮,男人大多一輩子都窩在這里不會有啥出息。

  這幾天,田一木一直沒有見到劉山竹過來,讓他有些失望。在他最難過傷心的時候,他很希望山竹能陪在身邊。但看到劉跛子后,他也就理解劉山竹不來的原因了——她是不想讓她父親或村里人知道她和田一木的關系。

  劉跛子在眾人離開后,一瘸一跛地走到田一木面前,扒拉著小眼睛對田一木說:“你爹走得早,如今你姆也走了,那個木匠手藝你好好學著唄,將來謀個出路。不行咯話你就去外面找活,也比呆在村里強。嗯......你年紀還小得很嘛,么事都不要那麻辣子急?!?p>  劉跛子在村里算是個精明人,年輕的時候被山上滾下的石頭砸壞了腿,人殘疾后腦袋瓜子卻轉得越來越快了。先是一口氣生了五個女伢,在村里有點抬不起頭來,最后終于生了個兒子,于是便揚眉吐氣了,原來走路是拖著那條壞腿在走,現(xiàn)在走路則是顛著走了。山坳村遠離都市,當JH生育轟轟烈烈開展起來的時候,他那兒子都會掏鳥窩了,為此劉跛子逢人便夸自己有先見之明。

  對劉跛子的話,還處在傷心狀態(tài)的田一木沒有完全會意,只覺得人家來幫忙,他很感激,何況還是劉山竹的爹。

  他朝劉跛子點點頭說:“謝謝叔!我會咯!”

  在此后的幾天里,田一木的心里空蕩蕩的,家里沒有母親忙碌的身影,他極不習慣,熟悉的家變得陌生起來。

  母親的去世,讓田一木既傷心又感到無助,也恨自己無能為力。他有時候一個人長時間地坐在屋里發(fā)呆,有時候躺在床上一天不起來,還有的時候會去屋后母親的墳前久坐著,陪著他的只有家里那條叫“黑猴”的土狗。

  黑猴全身漆黑,四只腳爪上卻長著白毛。它是田一木去年秋天從王木匠家回來的路上撿的。當時他看到路邊有一團小黑影在蠕動,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狗,眼睛都沒有睜開。

  四周都沒有人,田一木就把它抱回了家。喂米湯給它喝,用破棉絮包著它放在干草堆里過夜。十多天后,小狗崽睜開了眼睛,也慢慢活泛起來。見到田一木后就跑到跟前來,搖著它的小尾巴,用嫩紅的小舌頭舔田一木的手。它四個腳爪上的白毛很明顯,這樣的狗崽被當?shù)厝苏J為不吉利,一般都會丟棄或悶死。

  母親建議田一木不要養(yǎng),但他沒有聽從母親的話,還給那狗起了個“黑猴”的名字——因為它有點瘦。

  黑猴是一只很聽話的狗,在母親下地干活的時候,它會一直跟在一旁。雖然它還沒有完全成年,但卻很勇敢和稱職。村里的大狗沖它吠,它會毫不示弱的回吠著對方,晚上要是屋外有什么動靜,它立馬會叫起來,所以沒過多久,母親也接受了黑猴的存在。

  天漸漸熱了起來,空氣中尚有幾許潮濕,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布滿枝頭,滿山滿野的花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裝扮著自己,蜜蜂和蝴蝶以及小昆蟲隨處可見,枇杷和山杏樹開始掛起了小果,后山的密林里到處都是群鳥繁忙的叫喚聲,像熱鬧的集市。偶爾有一只蒼鷹在山頂上盤旋,野兔會驚恐著鉆進自己的洞穴里。從山里流出繞過村前的那條河漲了水,幾個婦女蹲在河邊的石板上洗衣服,“啪啪啪”,棒槌捶打衣服的聲音和毫無顧忌的笑聲交雜在一起。

  這是山坳村最美的季節(jié)。

  母親去世已一個多月了,內(nèi)心的悲痛和對未來的迷茫讓田一木一直都只想呆在家里。他沒有去王木匠那里,劉山竹一直都沒有來找他,他也不好去找對方,雖然心里很想見到她。

  今天早上田一木起得很早,他想去王木匠那里了。按規(guī)矩,當學徒得滿三年才能出師,他不想荒廢。他對著鏡子整了整頭發(fā),看了看自己憔悴不少的臉,帶著黑猴準備出去。一打開屋門,就看見劉山竹正從前方向他家走來。

  見到劉山竹,田一木頓時激動無比,甚至還有那么點委屈感,他小跑著向她迎了過去。

  田一木發(fā)現(xiàn)劉山竹的發(fā)型變了,不再是原來的兩根辮子,而是扎起了馬尾。也許是走路走得太急的緣故,臉上紅撲撲的,卻越發(fā)顯得漂亮。她見到田一木后,在離他大約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不動了,輕咬著嘴唇,看著田一木。

  “山竹,你來了?!”

  田一木的呼吸有些急促。

  “嗯。你瘦了好多!”劉山竹說著嘆一口氣,“嬸去世后,我本想來咯,可我爹硬是不準我過來,說他來幫忙就行?!?p>  田一木說:“嗯......雖然很想你過來,但我曉得,畢竟你家里人還不知曉我倆咯事。”

  劉山竹說:“其實我早爹曉得了,連我堂哥他們也都曉得了。后來我爹問我,我也承認了。”

  “那你爹......他同意嗎?”田一木急忙問道。

  劉山竹低下了頭,沒有回答。田一木心里不禁一沉。

  短暫的沉默后,劉山竹說:“一木,你也曉得,我爹那脾氣,我兩個姐咯婚事都是他做主,由不得我們有半點反抗咯。他老說生了我們姐妹幾個都是賠錢貨,不給找個好姑爺感覺虧了。再說……我也不想一輩子窩在這個山底下?!?p>  田一木突然緊張起來,他有點聽不明白劉山竹最后那句話的意思。

  “山竹,你……你是怎么想咯?”

  “一木,跟你說了吧,我要出去了?!眲⑸街袼坪跏窍露诵模拔疫^兩天就要去外地做事了,是南邊一個大城市。我有個表哥在那邊一家公司上班,說得上話,可以讓我去那個公司做事。前幾天表哥來我家里,我爹讓他帶我出去?!?p>  田一木一下懵著了,一個讓他從來沒有想到的問題出現(xiàn)了,這讓他措手不及。他咬著自己的嘴唇,直到痛感襲來。

  強忍著自己的情緒,他輕聲問道:“那我們……?”

  “一木,我們……我們不會有結果咯?!眲⑸街衩嫔届o,“我家人都不同意我和你交往。說實在咯,我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也不想耽誤你。原來指望你讀書能考出去,那樣我倆就不會有啥阻礙了。可是…….唉!”

  她停頓了一會,見田一木低著頭不吭聲,接著又說道:“一木,對不起!我真不想呆在村里,不想過那種燒火做飯洗衣喂奶咯生活,一直都想出去。我家姐妹多,從小吃苦吃怕了,現(xiàn)在有這樣咯機會,我想出去,你打我罵我我也要出去咯?!?p>  “山竹,我和你一起出去吧,我們在外面自己養(yǎng)活自己?!?p>  田一木急切的說道,他想不顧一切和劉山竹一起走。

  劉山竹搖了搖頭說:“你我啥都不懂,拿什么養(yǎng)活自己?你性格內(nèi)向,人又老實,我表哥說這樣咯人在外面根本吃不開,還會受人欺負。我們在一起,到時候我咋辦?你替我想過了嗎?”

  田一木感覺胸口堵得慌,肚子突然有點疼起來。這時候黑猴有點不知趣的搖頭擺尾湊過來,咬著他的褲腿撒歡。田一木頓時火起,一腳把黑猴踢開,黑猴嗷嗷直叫飛快地跑進屋里不敢出來了。

  田一木的神情極為沮喪:“山竹,能不能不走?!”

  “一木,我已鐵了心了——我們不吵不鬧好不?那樣沒意思。我爹不準我來找你咯,但我實在是不忍心,就跑了過來——你不要怪我!”

  劉山竹說完抽泣了起來。

  田一木呆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

  劉山竹擦了擦眼淚,嘆了一口氣說:“你把木匠活學好,將來賺了錢,找個比我更好咯女孩。”

  田一木感覺肚子越來越痛了,突然抽搐了一下。

  劉山竹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沒事。”田一木低著頭。

  “那我要回去了,被別人看到了不好——你也回吧。”

  劉山竹轉身快步走了,沒有回頭再看田一木一眼。

  田一木很想上前拉住劉山竹,也想喊她一聲,但最后他還是忍住了。他直愣愣地盯著劉山竹的背影,她拐過一間屋后就看不見了。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了,山竹去意已決,這不是她一時的沖動,而是無法再挽回的事實。即便她現(xiàn)在依舊對自己存有好感,但不可能選擇和他在一起了,很簡單,因為他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這一刻,他突然感覺生活已毫無意義。

  田一木再一次把自己關在屋里。

  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笛子聲,這是田一木在吹。

  笛子還是他讀初中時買的,當時一位音樂老師組建了個樂器興趣小組,只有二胡、笛子、嗩吶幾個選項。他報名學習吹笛子,因為笛子便宜,感覺也好學。但后來他只學會吹幾首老歌和一些當?shù)匦≌{(diào),從來也沒有登臺表演過。高中后就沒再吹過,掛在墻上沾滿了灰。這段時間他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門,偶然看到那支笛子,取下來擦去灰塵后便漫無目的地吹了起來。

  相比母親去世的憂傷,劉山竹給田一木帶來的是一種心痛,一種堵,一種想大吼大叫的發(fā)泄。但最終,他把一切情緒都忍了下來,連家里的小板凳都沒有砸一個,再也沒有踢黑猴了。相反,黑猴時而頗通人性地過來咬咬他的腳指頭,舔他的手,讓他感受到了一絲慰藉。

  他拿起一個鍋里煮好的紅薯,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扔給黑猴。

  看著黑猴興奮啃紅薯的樣子,田一木的心情剎那間有一絲好轉。

  “一只狗都懂得滿足,我又何必去奢求自己得不到咯呢?!”——當時他如此想道。

  然而對周圍的一切,田一木開始厭倦起來。

  他開始厭倦這個村子包括村子里的人,厭倦了木匠手藝,不想再去當學徒了,甚至厭倦了在這里住了二十年的家,感覺在家里呆不下去了。他想把自己隱藏起來,讓誰也見不到他,他也不想再見到任何人。

  他甚至都不再去想劉山竹了,更不會死皮賴臉地去糾纏她??吹贸錾街褡唛_得堅決,那是一種毫無回旋余地的堅決,再去糾纏,只會讓她看不起自己。

  該何去何從?田一木毫無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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