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半個多時辰,車馬才剛出了金陵城的城門外,彼時天方亮明,晨露微重,路上仍有些露重的泥濘與空山的清芬。
白馬寺在孤山以北,新建的行宮別院在孤山向北偏西方,我先隨娘親向北而行,直至將娘親送到了白馬寺的山門下,與娘親告了別,目送著娘親上了白馬寺所在的小靈山,這才坐著馬車往回走了一百里地,拐入孤山小路,一路向西而去。
在河邊小憩了一會,讓馬在河邊喝了點水,繼續(xù)在山間穿行,停桐姐姐因起的過早,又一直不停的在忙碌收拾整理,吃了一路的蜜餞果子,現(xiàn)在倚在馬車內(nèi)呼呼大睡,格外的香酣。
我雖仍有些許的倦意,卻實在睡不著,只趴在窗戶邊上,欣賞著孤山的秋景,山林黃綠相間,陽光透過樹枝灑下來,鳥兒銜著蟲子從樹枝間低飛越過,落進了巢里,享受沐浴著清晨第一抹溫柔的陽光。
遠處山丘陌上,依稀可見有長亭的檐角,聳立在林間,顯得特別的孤寂默了。這座長亭,是孤山這條小路至行宮別院的唯一一座長亭,據(jù)說二十年前,先皇太傅蘇浣老先生帶著學生門生游經(jīng)此地,覺得風景獨好,吟了長詩一首。先皇知曉后,便為恩師修建了這座長亭,以供恩師再途徑此地時,可以坐在長亭內(nèi)飲酒賞景作詩。
當年跟隨蘇浣老先生游經(jīng)此地,在這里飲酒作詩的門生之中,就有當今圣上官家,還有我爹爹還有建安哥哥戰(zhàn)死的父親以及禮部尚書孟大人等朝中好多位臣子。
十年前,太傅不知為何突然向官家請辭意欲歸隱故鄉(xiāng)姑蘇城,無奈官家百般挽留卻攔不住老先生歸隱之心,只好忍痛放行。
聽聞,那一日,大雪紛飛,官家親臨金陵城城門之上,目送著老先生的馬車消失在天際處,師生之情曾傳為一段佳話。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別竟然成了永別。老先生離去金陵城之時,特意來到長亭內(nèi),想故地重游,再做一首離別詩,跪坐在長亭之內(nèi),點了火爐,溫著熱酒,老先生卻突然暈倒,倒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長亭內(nèi),長眠不起,終年六十六歲。
聽爹爹說,他當時親自奔赴長亭,見了老先生最后一面,老先生走的很安詳。
后來,官家感念恩師,親自派了父親將老先生的遺骨棺槨送回了老先生的故鄉(xiāng)姑蘇城安葬,得以讓老先生魂歸故里。
那年,我不過才兩歲。爹爹說,我曾有緣見過老先生一面,有幸揪下過老先生的一根白胡子,可惜,我當時尚在襁褓之中,年紀太小,還未記事,對于蘇浣老先生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今日途徑此地,遠遠瞧見長亭一角,突然想起了老先生,心中突覺有些傷感。
“停車”我朝著門簾外喊了一聲,趕車小廝立即停了下來。
馬車一停,停桐姐姐便醒了過來,她張著嘴打著哈氣伸著懶腰迷迷糊糊的問:“姑娘,到了嗎?”
“沒有,我打算去長亭看一看。”我邊說邊解開了下巴處頸部系著的披風帶子,外面太陽正暖和,穿著披風在山間走一圈,定是要出汗的。
停桐姐姐跟著我下了馬車,往長亭所在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會兒,眼看著快到了,我停了下來。
長亭之內(nèi),已然有人正在對坐言談,手中握著杯子,不知是在飲茶還是在飲酒。
我和停桐姐姐站在原地,只離了十幾步遠,望過去,長亭內(nèi)共有三人。
背對著我們,跪坐著的男子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穿著一襲黎色粗布衣衫,因背對著我,看不太清楚面容。
而他對面跪坐著的男子,我只若隱若現(xiàn)的看得見半個身影側(cè)臉,似乎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年輕模樣,穿著一襲荼白的衣袍,雖只得見半個身影,卻讓人覺得,此人風采華姿朗若清風徐來,皎若明月亮華,是這天地山林間的一抹清冷的光亮。
他身后站著一名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年輕男子,似乎應(yīng)該是他的侍從。
他的侍從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我和停桐姐姐,俯身彎腰在荼白衣袍的年輕少年耳旁說了什么,少年很快側(cè)臉朝著我的方向看了過來。
我這才仔細的看清了少年的面容,真是好生的俊俏,星眸劍目,溫潤如玉之中卻不失英氣之姿。整齊的發(fā)髻之上,系著青色輕紗發(fā)帶,發(fā)帶正中間鑲嵌著一塊圓形的漢白玉,顯襯著少年溫雅清冷的氣質(zhì)。
我們四目相對,他看到我的第一眼,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詫,掩了過去,一轉(zhuǎn)而過的溫柔目光投視而來,對著我淺淺一笑。
雖臉上浮現(xiàn)著淺笑的溫和之禮,卻仍舊掩藏不住他溫柔眼眸余角處的清冷之光。
大概,我對他來說,是個不速之客,打擾到他們長亭把酒言談了吧。不知他們是好友還是父子?算了,我還是先走吧。
我朝他微微一笑,兩手握拳右手放在左手上,位于腹部正中央。右腳向后撤一小步,頷首低眉,微微屈膝伏身行了一個萬福禮,便起身轉(zhuǎn)身往回走去。
坐在馬車里,我想著剛剛在長亭遠遠遇見的少年,不知道為什么?此人我似乎在哪里見過?總覺得有一點熟悉之感,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我想,我大概是沒有見過的,如此特別的少年,我若是見過,必定會記得才對。
不知為何,想到他,我會突然想起建安哥哥來。世間還真是奇妙,萬物各有不同,山與山不同,水與水不同,花與花不同,人與人也都各有千秋。
如果說他是個像明月清風那般清雅孤冷的少年,那我的建安哥哥,就像是個桀驁不馴如野馬又溫暖如太陽的少年。
說到建安哥哥,他此時一定早就到了行宮別院,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騎著馬在山林之間策馬奔騰,百步穿楊,打著他的獵物,一頭鹿一只兔或者是一頭熊。
看來,我應(yīng)該快點朝著行宮別院外的秋獵場趕過去,不能再在路上耽擱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