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老謊和面善人
顧程楓第一次見到夏夏本人,是他兒時到鄉(xiāng)下外公家休養(yǎng)的時候。
他自小體弱,常常犯點小毛病就要下鄉(xiāng)調(diào)養(yǎng),像個小老頭似的。
人們都說鄉(xiāng)下空氣好,水土也滋養(yǎng)人,這話是真的,每回他從外公家再次回歸喧囂的城市時,都是體能滿格,像打了雞血似的。
這些都是后話。
只清晰記得,那段時光,是一段不菲的收獲。
他一直記得那個小女孩。
記憶中,她總愛扎著長馬尾。
女生的頭發(fā)很神奇,只要一綁起來,總感覺她們的頭發(fā)有自己的想法,主人走一步,它便晃一下,頭發(fā)一甩一甩的,堪比江邊隨風擺動的柳絮。
而在這之前,其實他見過她。
外公是個愛好收藏的人,他喜歡的人事物,一旦入了眼,就會愛不釋手,比較說做成卡片的小照片。
在外公個人的收藏小冊里,小顧程楓無疑是被存載最多的,而數(shù)量較多有幸被排在第二名,也就是他后面的人,就是那個叫夏夏的小屁孩。
外公總是當著顧程楓的面夸她,說小娃忒懂事了,無事就來陪他解悶,收成的菠蘿蜜干三分之二都拿來孝敬他,這小娃除了愛哭什么都好……
顧程楓心想外公這可不是好孩子小小年紀就懂得賄賂人了……
顧程楓性子冷,又傲嬌,自小便如此。由于這孤僻的性格,也很少人能真正與他親近,連近身都難。
而對夏夏,他不僅忍受她的粗蠻笨拙,還能忍受這個她的親近,每每回想起,都不禁嘆息是個奇跡。
外公說的沒錯,夏夏這個小孩,尤其愛哭,他興之所至,打趣地給她取名鼻涕蟲——當然,小顧程楓認定,得他賜名,是她的榮幸。
但這個小男子漢賦予她的這個名聲,她不是很喜歡。但迫于對方男子漢的優(yōu)勢,就也沒有當面拒絕。
顧程楓也就當她默認了。
興許的確是無聊得緊,只要能見著面,她逮著機會就跑來找顧程楓說話,絲毫不在意他表現(xiàn)出的滿臉嫌棄。
時間久了,就更百無禁忌。
他也就連嫌棄都懶得給了。
“哥哥哥哥,你有沒有撒過謊?”小孩求知欲極盛地望著他,瞳仁極黑,似在夜里的清水旋渦,許是夜的緣故。
沒人這么親昵叫過他,他覺得這種被視為尊長的感覺還不賴。
他板正地端直身子,想了想說:“有的?!?p> 小孩“哦”了一聲,沒有深究,然后便是很久的沉默,仿佛她只是一時興起問這么一句,而他的回答是多余的。
她甚至沒有理會他因她中斷好奇瞪大的雙眼,和他鼓起的嘴巴。
她坐在秋千上,雙腿晃來晃去,繼而發(fā)問:“那你聽過最好聽的謊是什么?”聲音清脆稚嫩。
“……”他愣了愣,不知道這是不是又是一句多余的話。
“你怎么不說話?”
“我在想……要怎么回答你?!钡_實在思考。
不過他才不會承認自己是沒聽懂她的意思。
小孩眼睛忽閃忽閃,看上去似乎有些難過。
“爺爺奶奶已經(jīng)背不動我了,我覺得他們一定是老了,那天奶奶從臨東巷背我回大院,累得休息了半天,我看他們這么累我就沒有說……其實我不想要那個洋娃娃,我不喜歡洋娃娃,我不要生日禮物,我吃他們做的飯就很好很好了……”
前面的話雖然沒聽懂,但看到她說出這話時難過的表情,他小手便有些無措,伸手到半空,又不知道姿勢對不對,還是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長大了,要學會自己走路?!彼锍鲞@么一句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話,仍沒琢磨出她沒頭沒尾的問話有何關(guān)聯(lián)。
“人到最后都是要慢慢老去的,我們也是?!币娝犃怂脑挍]什么反應,他又硬著頭皮安慰。
她抬著淚眼,滿目感傷。
他怔住。
“你能不能告訴我,有什么方法讓他們不會老?”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想說她的想法很愚蠢,但又哽在喉頭說不出口。
“我,我害怕,他,他們……”小孩抽噎著。
“不會的,”他忙笨拙地用小手為她拭去眼淚,竟猜出她要說什么,“我在呢?!?p> 他的話,像是一顆定心丸,小丫頭忽然止住了抽泣,抬起淚眼望著他。
他莫名別扭地撓撓頭。
她止住了哭聲。
“我要回家了,他們找不到我會著急的?!彼龗暝聛?,雙腳卻夠不著地,她糯著聲音,絕望地說:“怎么辦?我要摔死了……”
他只能放棄整晚維持的紳士風度,粗聲粗氣地說:“那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眼看那張小紅臉急得又要哭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下不去了……”
嘴里不斷重復著那句“我要摔死了怎么辦”。
于是體弱的小顧程楓,僵硬地抱著這個小鼻涕蟲,從對他們來說是種艱難高度的秋千上,雙雙滾到了地面上——沒錯,由于重心不穩(wěn),他只能抱著她從上面滾下來。
這是個顧程楓認定這輩子最丟臉的夜晚。
從此顧程楓便發(fā)誓要強壯體魄,以免日后再次發(fā)生類似尷尬的場面——身為男子漢,卻差點被比自己體形纖小的女生砸扁,這的確很沒面子。
這種事不能再發(fā)生第二遍。
那個夜晚的星星,最是璀璨耀眼,就像難得現(xiàn)世的流星一樣難得。
而在后來的許多日子,他很難再看到那樣的夜空。但每每不易登山到頂峰,就是為看一回星空時,他總會想起那個抽抽噎噎哭得沒心沒肺的小鼻涕蟲……
為答謝他抱著她從那么高的秋千滾下來,小奶娃送了她一個小玩意。
那是個心形小墜殼,殼子里裝了個小人,照片很小,小到看不出來這上面的娃娃是不是她。
后來他爺爺病危,走得匆忙,也沒來得及道別……再后來,她也沒打過他給她寫上的電話號碼……
過了很久之后,他回憶起來這段,不過一個小破孩,想來人家也沒將他當回事。
而后輾轉(zhuǎn),命運一般,他們上了同一所高中。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夏夏同他一所學校,與此同時,他還在尋她的下落。
重逢的消息,得來全不費工夫。
時間是個很神奇的造事者,見她第一眼,他便認出她了。
其實他在分別那年之后的每年,幾乎都會回鄉(xiāng)下一趟,但卻從來沒再遇見她。
他從來也沒放棄。
直到小學畢業(yè)了,他再回去,偶然間在鄰里家小孩的畢業(yè)照中看見過她,她長大了,氣質(zhì)變了許多,但他仍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后來他還要來了那張照片留存。
鄰里告訴他,小丫頭小學畢業(yè)后,就跟著家人搬走了。
聽說是去了上海,也有人說是去了北方。
他失落地攥著手中那張相片,由衷覺得,這次真的,他們永遠失了聯(lián)系。
所以當再次真真正正見到她,他竟激動到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
他甚至開始相信天意。
但他沒想到,她卻已然將他忘個干凈。
后來,他意欲搭訕接近,又拉不下面子。
傲嬌如顧程楓,從不在認錯這點小事上去討好一個人,況且,況且了,錯的,又不是他。
那時候他和池野,從發(fā)小變成了“網(wǎng)友”,時常在網(wǎng)上向?qū)Ψ饺〗?jīng)。
顧程楓和池野從小一起長大,高中池野被自家老爺子一棒子趕去了國外學商,直到大學快畢業(yè)才讓他回國,妥妥被安排好了一生,但他小小年紀就被扣上繼承大任的帽子,在這點上顧程楓對他表示深切的同情。
但知足常樂是池野的優(yōu)良美德,被家族事業(yè)捆綁卻樂在其中的他,遠在太平洋的另一端這家伙仍不忘了揶揄顧程楓。
“你可算找對人了,”當顧程楓竟屈下身段向他討教時,隔著屏幕,都感覺到池野興高采烈躍躍欲試要把他渾身沒地兒使的風.騷勁的氣味傳承開來,“我還真能給你支招,專治你這種悶騷男?!?p> 顧程楓眉頭突突,頭發(fā)絲也突突——他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
于是此后許些日子,有意無意,顧程楓總能見縫插針找到合適的時機去偶遇。
夏夏開始就當是偶然,一再碰到他時也只是詫異一會,時間長了,縱是她那顆呆腦袋,也終于嗅到了一絲不對勁。
于是在他再一次在食堂假意與她拼桌進餐時,她忍不住要發(fā)問。
“你一直跟著我們,有什么意圖?”
夏夏很怕自己異想天開了,人一旦自作多情起來,就會失掉所有尊嚴。
但也不能夠,這么巧吧……
其實先前室友提醒過她,那時她也只當是偶然,還取笑著她們的腦洞:“人家是太陽之子,是殺遍少女師奶的風云人物,豈是等閑之輩能染指?”
室友轉(zhuǎn)念一想,頗覺有理。
此時,在她問出心中的疑問后,落座到她飯桌對面的太陽之子云淡風輕道:“食不言,寢不語,好好吃飯?!?p> 夏夏和室友面面相覷,硬生生是被他給噎著了。
——
周五,夏夏收拾好東西匆匆趕去搭末班車,中途學生會主席叫住她,說讓她幫著給下周的校板報作參謀。
誒,初出茅廬就名聲遠揚,怪別扭的。
夏夏露出為難的神色。
“謝主席,我急著回家,要不,改天聊?”手指捏緊了書包,就要開溜。
不等對方開口挽留,身后罩過來一個瘦高身影。
“她今天有事,凡事都分先來后到,我先預約了,你等下一站?!?p> 甭說謝主席,就連夏夏本人也震驚了。
這人,著實面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