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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凌霜花

第九章 任務(wù)

血色凌霜花 木辛文 5830 2020-05-09 23:26:29

  夜深人靜,酅城司馬府素雅古樸的書房內(nèi)燭火閃爍。

  庸霖飲下一杯濁酒,迷醉地凝視案頭墨色陶瓶中的一枝紅梅。那梅嬌俏艷麗,在寒冬里綻放一抹春色,每一朵都像極了她歡欣得意的笑靨。

  他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到她,可在避世坡的荒冢上看到這枝紅梅,他便知道,她回來了。

  她終究還是回來了,現(xiàn)在就在紀國!

  他忍不住去想,十年了,她到底去了哪里,究竟長成了何種模樣?是否還跟以前一樣刁蠻任性、四處闖禍,是否有別人在她身后為她收拾殘局?是否……恨他?

  醉了,卻更加思念她。一杯烈酒入懷,他想起他們第一次偷喝酒的情形。她哄他喝酒,騙他那酒香甜,其實卻辛辣得像這個燥脾氣的丫頭。他記得她的笑,眼睛亮晶晶的,以為小把戲得逞而洋洋得意——啊,那是他們訂婚的歡喜日子。

  “庸霖……”

  是她嬌蠻俏皮的嗓音在喊他的名字。

  “庸霖,庸霖……”是她扯著他的袖子輕輕搖晃,嗓音也添了幾分撒嬌的意味,沒人知道,他看似平靜面容下,一顆心快要隨她的央求飛出天外……

  十年前的種種,美好得如同刀刻在他的記憶,清晰得一閉上眼就能看見她得意的笑。同樣,刻骨銘心的痛也忘不掉,即使睡夢中,也永遠記得她傷心的淚水,摔碎定情玉佩的絕情憤怒,出走時的義無反顧!

  回憶總是傷人。

  為何當年他覺得這酒像她一樣甘醇,而現(xiàn)在只嘗到苦澀?庸霖吹滅燭火,掩上門,痛苦地走出書房,一路搖搖晃晃。

  待他的身影從院中消失,一抹黑色身影從屋頂飛下,輕巧地如同一只鴟鸮。

  熟門熟路,來人將單刀插入門縫,一挑一撥,輕松將門內(nèi)機關(guān)彈開。門開了,黑衣人就地一個翻滾,無聲無息地潛入書房。

  借著門外雪色和月光,黑衣人按八卦陣在青石板上幾個跳躍,來到大堂東面。博古架上零星散落著奇石、硯臺等擺件,黑衣人轉(zhuǎn)動兩個石虎,使虎頭相對——她思前想后,當年若有差錯,一定就出在這最后一步上。

  果不其然,博古架的擋板緩緩分開,露出暗格。室內(nèi)月光昏暗,晏傲雪的手在暗格中翻找,摸到了一方拳頭大的冰涼涼的東西,她知道這八成是她要找的印璽,一把握在手中。

  “放下你手中的東西,饒你不死?!焙龅?,背后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

  他話雖狠厲,語調(diào)卻溫和柔潤,她一聽就認出此人是誰。

  她不慌不忙轉(zhuǎn)過身,看到窗邊立著位一身白袍、身姿挺拔的男子,故意與他作對,挑釁般將印璽揣到包袱中,背在身后。

  “找死!”庸霖輕叱一聲,如一股疾風(fēng)飛撲而來,直擊面門。

  晏傲雪躲開攻擊,直取門口。庸霖哪里肯讓她,守住房門,步步緊逼。她避無可避,以掌迎上拳頭,驀然發(fā)力,將庸霖震得倒退半步!

  庸霖一驚。

  那掌嬌小纖長,不似男子的粗糙寬大,竟然是名女子。

  這世上能使出這個招數(shù)、又如此力大的能有幾人,又恰巧是名女子?其他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認識的人中只有晏如雪一個,而她就在紀國。他立刻收手。

  “如雪?”

  他嗓音微顫,驚喜又遲疑。

  對面一片寂靜。

  “如雪,看到這支梅,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他低喃道。

  一陣壓抑的靜謐之后,房中響起一個女子冷漠的聲音。

  “晏如雪已經(jīng)死了——十年前在你父親背信棄義、見死不救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p>  庸霖心中一震!

  這聲音清冷而絕情,與他記憶中的天真爛漫天壤之別。他心中無比傷痛,凄然道:“讓我看看你好嗎?”

  “相見不如不見?!彼渎暤?。

  她抬腿要走,他截住她的退路,迅速打開火折,點亮燭臺。

  火光中照見一個黑巾遮面、身形纖瘦的黑衣人——她消瘦了好多!

  “你還恨我嗎?”他低聲哀道。

  晏傲雪冷眼看著他,當年的青梅竹馬、她曾經(jīng)的未婚夫濃眉緊蹙,漂亮的大眼睛寫滿思念與難以言說的痛苦。她以為自己心腸冷硬,卻猝不及防被他觸動心弦,少年時的記憶一齊涌上心頭,讓她心中五味雜陳。

  她猶記得上次偷闖書房,是他拼了命護她周全;她也記得當時是他代她受罰,被父親打得滿背是血……終究,不是他曾對不起她,只是世事無常罷了。

  晏傲雪拉下黑色面巾,明艷的臉上一片冰冷。

  他一怔,痛苦難言。

  她果然是恨他的。

  他這一生所想擁有、想守護的只她一人,而她卻視他為仇敵。過往種種,他無從辯解,只能一次又一次被這情絲割得遍體鱗傷。

  他顫著聲問:“這些年,你還好嗎?”柔和的嗓音因這深情而變得艱澀。

  她冷笑一聲,自嘲道:“家破人亡,顛沛流離,刀口舔血為生,典身賣命度日,你說好不好?”

  他心口一痛,近似哽咽,急道:“是我對不起你!我愿用我所擁有的一切補償你,只希望你能放下仇恨……”

  她手握單刀,眼神瞥向身后包袱。

  “別的我不稀罕,我只要這枚大印?!?p>  他身體一晃。

  他猜到她會恨他,卻不知她恨他至斯。

  看她那神情便知她心意已決,他更知道從小到大但凡她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再勸也沒用。望著她倔強的臉,他痛苦地點了點頭,將苦楚深埋心底。是啊,早該如此,他也不用為此愧疚十年!

  “好!”他道:“我說過,無論你要什么,我都給你?!?p>  他竟然跟十年前一樣對她有求必應(yīng),她故作冷硬的心腸開始有一絲松動。

  “別指望我謝你?!彼傺b絕情道。見案上插在瓶中的那枝梅,因問道:“我父母旁邊的墳是你動的?”

  他知道她說的是木板上刻著“貴人”二字的那個墓穴,可那個墳不是十年前就空了嗎?

  “并非是我?!彼幌虿⒉欢嘌裕鐚嵉?。

  她睨著那鮮紅如血的梅,想起倒在血泊中的父母親人,想到若非他父親見死不救,她的家人或許還有可能活下來,她怒火驟生,揚起刀,一刀劈向梅枝。書案齊齊斷裂,陶瓶碎了一地,流水濺濕蒲席,殘花零落紛飛。

  她面露狠絕,恨道:“你若再敢去打擾我的家人,下場就如此梅!也別妄想尋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原諒你父親!”

  她依舊是那么愛憎分明、熱烈如火。她這一走,帶走了他生命中的全部色彩。庸霖凝望她消失在雪夜中,心如刀割。

  庸回在院中看見她離開,走進房中道:

  “少爺如此自苦,何不將當年的事同如雪姑娘講清楚,畢竟不是你的錯……”

  “她若知道真相該如何自處?”庸霖溫和地制止道:“不要再提此事,也不要對任何人講!”

  “……是!”庸回為少主不平,卻也只得服從。

  *****

  月色下,翰松苑青松蒼勁,松枝掛雪。大葉芭蕉點綴其間,黑影幢幢。坐地石燈錯落有秩,燭火婆娑。

  晏傲雪踏著青石板路歸來,腳步沉重。今日見到舊人,想到舊事,郁郁寡歡。

  臺階上,戴鉉抱劍歪倚著黑漆柱子,姜澤、姜洲看見她眼神熱切,紛紛上來招呼。晏傲雪無心搭理人,拿刀格開戴鉉阻攔的劍,舉步邁進明翰堂。

  華屋雕梁畫棟,廣室高大軒敞。晏傲雪四下一瞧,四扇雕花長窗緊閉,二十八盞圓盤高柱燈長燃,六座書架高大厚重,黑壓壓排滿令她頭疼的卷冊。房間正中一張方正大席,設(shè)一張云紋翹頭案,子奕端坐雕云翹頭案后,正在看一冊竹簡,案頭整潔,簡牘堆放有序,沒有筆和硯臺,身后一架白雪戲青松五折玉屏風(fēng)。出于刺客的警覺,她向東側(cè)臥房掃了一眼。迎面一座兵器架,擺著一張強弓和一柄霜藍寒劍,靠窗一張棋案,靠墻床幾案臺,別無他物。屋內(nèi)布局與他的主人一般雍容大氣,物件少而精,卻樣樣金貴,而且看得出來,主人對幾件私人物品非常珍愛,養(yǎng)護如新,定是時常擦拭保養(yǎng)。她暗忖:沒想到,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藐視眾生的人竟也有這么細致的一面。

  坐在子奕對面之人正向他匯報興建金闕臺所需石材、木料、金銀等賬目,見她進來,停住話頭,起身端正恭肅地向她行禮,“晏姑娘?!?p>  晏傲雪躬身向他回禮。軍中可少見如此守禮之人,她不由多看他一眼。此人三十多歲,紅臉膛,厚嘴唇,一副忠厚相貌,想必是姜澤口中所說的那個精通禮儀律法之人席朋,因道:“席大人?!?p>  “不敢?!毕笥质且灰尽?p>  晏傲雪從包袱內(nèi)掏出印璽,甩手丟到子奕面前案上,發(fā)出“咚”地一聲悶響。

  “主帥交代的任務(wù),屬下已完成,恐怕讓主帥失望了!”既然他不樂見她假意恭敬,她也懶得跟他裝模作樣。

  子奕掃她一眼,收過簡牘,拿起案上的璽印。拳頭大青銅伏虎帶鈕璽,翻過來上頭刻著“酅城司馬庸霖璽”。

  他將晏傲雪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眼中閃過古怪,她一身黑衣,黑發(fā)高束,神情冷漠倔強。

  他放下璽印,拖著四平八穩(wěn)的腔調(diào)道:“傳聞酅城司馬府的書房戒備森嚴,機關(guān)兇險,就算戴鉉也未必全身而退,你卻能毫發(fā)無傷地回來,看來——”他冷冷一笑,道:“庸霖對你不錯!”

  被他一下猜中內(nèi)情,她臉上一陣發(fā)燙。她當然知道完成任務(wù)并非是她的本事。

  “那是我的私事,不勞主帥費心!”她不動聲色道。

  他唇角下彎,噙著冷笑,分明在嘲笑她的無知。“我很好奇,若是知道庸霖下場,你還會還像現(xiàn)在這樣冷酷絕情?”

  她不由光火,懟他道:“他如何,與我何干?”

  他似乎覺得有趣,撇唇又是一笑,揚起下頦示意席朋,“告訴她?!?p>  席朋聲調(diào)平板道:“庸霖統(tǒng)領(lǐng)一方邊軍,大將陣前無故失印,依紀國律法,當受車裂之刑?!?p>  晏傲雪全身一震,忽然明白庸霖當時為何是那副表情,原來他早已知曉自己的結(jié)局??纱藭r若將大印還回去,她家人的冤屈又何時才能洗刷?子奕探究的眼神盯著她,她只一瞬流露不忍之色,立刻恢復(fù)冰冷的面容,冷下心腸道:

  “我與他形同陌路,他是死是活,與我無關(guān)!”

  子奕一聽,突然來了興致,瀟然起身,繞過書案來到她面前。

  “傲雪姑娘果真了得,甫一出手就令敵方大將丟盔卸甲,決絕狠辣更是不輸男子,實在令本帥佩服!”

  他的笑真刺眼,若不是有求與他,真想打掉他挖苦的嘴臉!她冷著臉不理他。

  他嘲弄地看她,又道:“你不是恨庸霖嗎?恨他忘恩負義、見死不救,讓你的親人無辜枉死?你下不了手,本帥幫你除掉他,拔了你的心頭之刺——你是不是該感激本帥?”

  晏傲雪向后退了一步,大驚失色。

  他當年一定就在紀國,不然怎么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可如此強大的對手,她為什么一點都想不起來?

  “你究竟是誰!針對庸霖到底有何目的?”她低叫道。

  看她生懼,他仰頭大笑,笑罷方道:“這個問題不好,你該問我,究竟想對紀國做什么才是!”

  他漆黑的眼底卷起狂風(fēng)暴雨,掀起驚濤駭浪,似乎湖底蟄伏已久的妖怪,欲將天地萬物一同吞噬!而她此刻就站在塹淵邊上,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fù)。她明知前方危險至極應(yīng)該立刻逃開,卻忍不住卯足力氣迎風(fēng)而上,想要扯下真相的帷幕,一睹洪水猛獸的真容。

  她強自鎮(zhèn)定,追問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一笑,似乎在笑她不自量力。

  “我賞識你的膽量,不妨告訴你——”他一揮袍袖,揚聲道:“我要翦除紀國黨羽,讓紀君眾叛親離;我要點燃戰(zhàn)火,燒焦紀國的每一寸土地——”他逼近她,冷酷的目光猶如噬人的妖怪勒住她的咽喉,讓她無法呼吸。“說得再明確些——我會除掉酅城統(tǒng)帥庸霖,發(fā)兵紀國,破郚城,攻鄑、郱二邑,舉大兵壓境,讓這魚爛取亡的紀國分崩離析!我會圍紀困都,血染雀鳥旗,覆滅紀國——我要一雪齊國先君之恥,以報齊國百年之仇!”他口氣冰冷,拿人命當兒戲,言辭間殺伐之氣肆溢。

  晏傲雪感覺渾身的血液在倒流,暗罵他這個瘋子,幾代齊君未竟的大業(yè),他就如此篤定能完成?但也許正是因他這狂妄的態(tài)度,她心底竟涌出一絲念頭,或許這只水中的妖怪真能打翻紀國這艘千瘡百孔的巨船。

  他冷冷一笑,道:“怎么樣?知道了全盤計劃,你還要爭著要跳上這棋盤,做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嗎?”

  她的手冷汗涔涔,握緊拳頭,強作鎮(zhèn)靜道:“父親曾說‘齊紀終有一戰(zhàn)’,若戰(zhàn)鼓終將在我這一輩敲響,我不會退縮!”

  只是何曾會想到,父親那些讓她耳朵磨出繭子的戲言竟然要成真了。她那時還未細想過,提起戰(zhàn)爭時,為何父親是那副期待又狂喜的神情。

  他咧嘴一笑。

  “你賭上庸霖的性命,換得一次報仇的機會,這很公平。不過你別忘了,你的家恨在我眼中遠遠抵不上國仇——”他冰冷的黑眸盯住她,警告道:“你最好謹守本分,奉命行事,你若敢有異動,我會毫不留情地除掉你,絕對讓你消失得無聲無息……明白了嗎?”

  受他一激,她停滯的思緒反倒開始運轉(zhuǎn),四周駭人的迷霧一掃而空,眼前一片清明,站在她面前的仍是那個神情孤傲、高高在上的主帥,而不是什么張牙舞爪又瘆人的湖底巨怪。

  她對上他迫人的視線,字字分明:“家仇得報前我不會死,也希望你信守承諾!”

  子奕挪開視線放過她,從袖袋中取出她的名牌拋給她?!坝涀∧愕纳矸荨V劣诩s定,”他高深莫測道,“我言出必行?!?p>  晏傲雪將名牌別入腰間,快步走出翰松苑——跟這樣的對手對戰(zhàn)太耗心神,她怕多一刻就支撐不下去!

  席朋憂慮道:“主帥將如此機密之事告知晏姑娘,不怕她泄密嗎?”

  子奕回身落座,氣度雍容,仿佛剛才氣勢駭人的那個人不是他。

  “齊國謀劃百年也未能寸進,方才之言傳出去,旁人只會以為是瘋言瘋語,又有誰會相信?”子奕道。

  席朋揖手,喜道:“如此,屬下恭喜主帥,又得一名驍勇干將!”

  子奕揚唇一笑,道:“何以見得?”

  “若屬下所料不錯,主帥派她取印是觀察她的應(yīng)變之能,向她施壓是觀察她是否臨危不懼——這跟當初主帥試探屬下所用的打草驚蛇、上屋抽梯有異曲同工之妙,屬下因此斷定主帥有栽培晏姑娘之意!”

  子奕啜了口茶,神情有些遺憾。

  “可惜她為復(fù)仇而來,一身孤勇,最易被仇恨沖昏頭腦、魯莽行事。我打算送她去前諜探營歷練一番,磨磨心性?!?p>  席朋笑道:“晏姑娘堅忍睿智,膽識過人,相信過個一年半載,定能成為主帥的耳目肱骨……”

  姜澤在門外一頭霧水,“晏姑娘不是要當咱們少主夫人嗎,怎么突然變成將才了?”

  姜洲不忿道:“少主詭辯的功夫你還不曉得?把她安放偏遠之地避而不見也算留在紀國了,晏姑娘算是被少主騙了!”

  戴鉉聞言扭頭沖入明翰堂。

  “我不同意!”戴鉉火氣十足,冷聲道:“十年前若不是你晚到一步,她怎會與庸霖訂下婚約?如今他們青梅竹馬重聚,你就不怕他們舊情復(fù)燃?還是說你壓根沒想與她完婚?”

  子奕對他的火冒三丈置之不理,淡然自若地啜口茶。

  待戴鉉急眼要拔劍了,子奕這才放下茶杯,道:“大戰(zhàn)在即,師兄就不怕我耽于兒女情長,貽誤戰(zhàn)機?”

  “我才不管打不打仗,”戴鉉一副渾不吝的樣子,大聲道:“我只知道晏傲雪是師叔親定的兒媳婦!你母親臨終前,我曾親口許諾她會看著你成婚。若是晏傲雪旁嫁他人,你就是逼我違背誓言,我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

  子奕十分無奈,“既然師兄替她說情,那就暫且將她留下。不過她若成不了一枚出色的棋子,我會立刻送她走,此事容不得商量……”

  這一夜,晏傲雪躺在千竹閣的房梁上輾轉(zhuǎn)難眠,連往日最溫暖的房梁都不能讓她心安。

  庸霖是她兩小無猜一起長大的玩伴,是與她并肩作戰(zhàn)的摯友,也是她第一個想要共度一生的情郎。他陪她騎馬、射箭、習(xí)音律;她帶他偷瓜摸棗、惹事生非……他與她年少時的其他朋友不同,年少時的荒唐、叛逆、任性,情竇初開的懵懂、欣喜、甜蜜,都是關(guān)于他的記憶。

  可就是這個她無比信任,曾信誓旦旦要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男子,轉(zhuǎn)頭就對她家罹難冷眼以對、袖手旁觀,她怎能不心寒?

  十年后再次相遇,他們注定是仇人,可為何他卻像依舊對她用情至深,甚至不惜將攸關(guān)性命的印璽給了她?難道真如他所說,他是為當年的事贖罪,想要補償她?

  狠話可以說得痛快,可心底怎會不為所動?心亂如麻。

  已近三更,她仍思緒翻涌,輾轉(zhuǎn)反側(cè),索性翻身從房梁上跳下來,拿上佩刀,推門走了出去。

  月光皎潔,照得萬松園亮如白晝。

  晏傲雪辨了下方向,萬松園在公子敖府的西側(cè),亭臺參差、樓閣錯落、軒榭環(huán)湖、廊舫照水,景致不輸公子府;廳堂三十多座,可容千乘萬騎,比公子府更勝一籌。目之所及,千柏濃蔭,萬松疊翠,聚散起伏錯落有致,四季常青萬木蔥蘢。小山西面是一片幽暗的松濤林海,東面是她曾落水的碧湖,她無意故地重游,遂沿青石路南行,曲徑通幽,左彎右繞,不知不覺來到一汪春潭。

  只見潭上籠寒煙,潭面平如鏡。明月為燈,青山作屏,漫天繁星,林影低映,宛若瑤池。水畔古木林立,一棵高大茂盛的香樟樹格外醒目,樹枝橫出潭面之上,樹梢蜿蜒翹起,恰似一張自帶涼枕的床。

  晏傲雪行了半夜,心中煩悶稍解,睡意也稍稍涌上來,心道:今夜就在此歇了。隨即輕踏石子路,閃身飛上枝頭,抱刀枕臂在樹上躺了下來,動作悄無聲息,樹葉微動如風(fēng)入林。

  初春微涼,夜半無風(fēng),她飄飄忽忽將要進入夢鄉(xiāng),忽聽得“嘩啦”一聲潭心水響。她撩起朦朧的睡眼,半睜半閉地往水面一掃,恍惚間,遙見潭水中央佇立一仙人,黑發(fā)如緞,體健似銀,不禁暗暗稱奇,“今夕何夕,竟能得見仙人下凡?”

  未幾,那仙人沐浴著月華清輝走上岸來,容顏朦朧,眼中倒映一潭碎星,俯身拾起石臺上的黑色綢衣。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今世,鬼使神差地,她低吟出聲:“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那“仙人”穿衣的手一頓,抬起頭,準確無誤地向她這邊掃來,一雙冰涼涼的眸子浸足了這潭的中的寒氣。

  晏傲雪頓時如脊梁骨分開八節(jié),當中灌下一盆涼水,睡意全消。

  原來不是仙人是水妖!

  “傲雪姑娘今日剛將曾經(jīng)的未婚夫逼入絕境還不夠,半夜還要來撩撥其他男子,真是楊花水性,出人意表?!弊愚鹊穆曇魶霰。Z出譏諷。

  晏傲雪本來聽他那四平八穩(wěn)的調(diào)調(diào)就來火,更遑論他還當面詆毀她,立刻縱身跳下樹來與他對峙。

  “主帥故意引我去見庸霖,想借此試探我會否背叛齊國,此等小人行徑,也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子奕漫不經(jīng)心道,“你雖無大智慧,倒也有些小聰明。”

  “彼此彼此!”她反唇相譏。

  他斜睨她,威脅道:“你一女子,深夜孤身至此,不怕我再迷暈?zāi)?,意圖不軌?”

  “你屢次三番威嚇我,不過想讓我知難而退罷了!”見他挑了挑眉,知道被自己猜中。

  她轉(zhuǎn)頭望向潭中倒映的明月,眼神變得遙遙迢迢,道:“既然你調(diào)查過我,就應(yīng)當知道,我十三歲趟過死人堆,曾親眼看見親人被屠殺,也曾親手埋葬闔族老小三百余口,我知道什么是人間煉獄——這樣的我心中只有憤怒,如果有仇不報又怎能安度余生?”她自嘲地一笑,道:“倘我還有一位親人在世,或許還有人依傍,但全族只留我一人獨活,我不替他們報仇,誰又能替他們報仇?我早無退路!”她轉(zhuǎn)頭看向他,道:“不過我這人有仇必報,我有恩必還!你給我報仇的機會,作為回報,我會成為你手中的刀、手中的劍,凡你兵鋒所向,我誓死必至——我今日將心中所想一并對你坦言,主帥可還有顧慮?”

  她站在潭邊,傲然地看著他,像是一支無盡黑夜中熊熊燃燒的火把,又似冰天雪地里獨自綻放的紅梅,又如那天上非此即彼、光輝奪目的日月。他靜靜地望著她,眼中星光閃動。他從未見過如此傲骨錚錚、赤誠純粹的女子,只覺光芒耀眼,動人心魄。他的心墻不覺悄悄松動,不經(jīng)意讓她的身影溜入心湖。

  見他難得沒有出言反駁,她乘勝追擊。

  “既然主帥無異議,那就盡快給我安排任務(wù)。屬下冒失慣了,又力大如牛,若是出手沒個輕重,不小心毀了這園子,豈不是得不償失?”說罷,她一刀斬向他放著外衣的石臺,華貴的長袍連同千鈞重的石臺瞬間毀于一旦。

  這幾日都是他在威逼她,今日可算出了這口氣!她見好就收,回刀走人。

  她哪是魯莽冒失,出手之前分明都替自己找好了臺階。子奕無聲笑了笑,拾起劃破的衣衫穿上。

  姜洲見他回翰松苑上前迎接,見他胸前錦袍橫開一道一尺多長的口子,立刻高聲叫起來:“少主這是跟誰結(jié)了深仇大恨,竟下如此狠手!”

  子奕脫下外袍扔給姜澤,心情愉悅道:“明日去千竹閣,找晏傲雪賠錢。”

  姜澤不忍道:“少主,晏姑娘軍餉才五枚銀貝,這得還到什么時候……”

  姜洲猛一拍他腦袋,道:“你傻啊!所謂日久生情,情深意切,沒準錢沒還完就成少主夫人了,還還什么錢……”

  子奕斜他一眼,“我跟你也情深意切,不如這衣裳錢你來還?”

  “不不不,冤有頭債有主,還是晏姑娘賠吧,晏姑娘賠……”

  姜洲連忙逃出門,撞到早一步閃到門外偷笑的姜澤,罵道:“沒義氣的家伙,溜得倒快!”姜澤抿著嘴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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