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子正是陳郡蘇家的族旗出云旗,代表著蘇家的郡望。世家大族只有在招待最尊貴的客人之時,才會在塢堡上升起這種旗幟。
見到蘇家以大禮相待,林師在馬上微微點頭,清瘦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之色。
陳郡蘇家是北地望族,世代公侯,而這順陽蘇家確確實實是陳郡蘇家一支,百余年前為躲避諸王之亂,部分陳郡蘇家族人遷居到此,這才有了順陽蘇家。
正是知道這蘇家的來歷,他才愿意來這蘇家一趟。
以他的身份地位,若這蘇家不是世家而是寒門,不管勢力再大部曲再多,他也不可能來此地。
士庶有別,這便是規(guī)矩,便是禮。
天壤之間,禮字最大。
夏瑾今日沒有披戰(zhàn)袍,而是一身尋常校尉打扮跟在林師身側。
夏瑾坐在馬上遠看著蘇家塢堡,只見這塢堡建在丹水畔,看上去頗有年月痕跡,方方正正圍了大片區(qū)域,比順陽城還要大一些。塢堡外墻有明顯加高的痕跡,應該便是近年局勢動蕩時完成的。圍著塢堡的城河寬達五丈,是從丹水引來的活水。塢堡外沒有雜樹,卻有著大片大片的竹林,竹身上斑斑點點,大多粗若鴨卵,正是制作竹槍的上好材料。
順陽兵善用竹槍,順陽川內大小塢堡,周遭多種這種異種竹子,這幾日所見皆是如此。
過了吊橋迎過來的十幾人服飾華美,風度翩翩,世家風范展露無遺,為首之人,正是蘇家主人蘇伯仁。
……
接到族兄蘇良密信已經(jīng)三天了,蘇伯仁知道有貴客登門,早已做好了準備。
蘇良是南方三吳人氏,原本和順陽蘇家并無親眷關系,任順陽太守不久,就主動和順陽蘇家聯(lián)宗,認作一家。這也是當下風氣,寒門子弟向來難以出頭,一旦出頭往往便找機會與同姓世家聯(lián)宗,借此來擺脫寒門身份。
對于蘇家而言,聯(lián)宗本是無可無不可之事,不過是給本地這位寒門太守一個面子。蘇伯仁為人豁達仁厚,倒是從未看輕這位便宜族兄,多年來也給這位族兄不少照顧,沒有拿他當外人看待。他原本沒想著會有回報,未曾想這位族兄這次竟能把這位貴客帶到家里來,這倒是意外之喜了。
林師何許人也?海內文宗,聲名遠播,三十歲便成為大中正,品評天下各州郡人才,后來更是位列三公,這十余年林師雖不在陪都,可三公的位子還是一直保留著。
知道林師要來,蘇伯仁極為振奮。在他看來,這是這十幾年來蘇家最大的喜事。多年來一直困擾著他的難題,因為林師的到訪,也有了解決的可能。
作為世家大族,吃穿用度永遠是不缺的,最看重的,乃是族中子弟的仕途。
這十幾年來,五部燕賊竊取北方,導致天下動蕩,北地陳郡本家看重聲名,自然不肯子弟在燕賊偽朝為官,這便沒有仕進的門路。而順陽川這邊,自南渡之后,朝廷也不肯派中正過來品評各家子弟,十幾年來蘇家完全沒有子弟入仕。
說到底,還是南渡世家太多,陪都那邊沒人愿意把寶貴的職位分給外人罷了。作為族長,他倒是曾作過一任郡丞,不過那是南渡之前的舊事了,這些年族中子弟仕進無門,這是讓蘇伯仁最為頭痛的一樁事情。
而這次,林師來了。
那位族兄蘇良本是寒門子弟,和世家大族沾不上邊,當年因林師一句亮拔不群的評語,竟也能一步步做到太守的高位。若是族中子弟能得到林師一句評語,仕進之路可就是一片坦途。
蘇家家學淵博,族中幾位出色子弟都是蘇伯仁親自教導,才學方面蘇伯仁極有信心。尤其是他的獨子,天資縱橫,出口成章,儒玄二道早已融會貫通,正合陪都那邊的風氣,想必能入了林師的眼。
至于族兄提到的錢糧,在蘇伯仁看來乃是小事。
能得林師一句評語,多少錢糧族里都不在乎。
“這個小子,又跑去哪里了?”
帶著族中子弟迎上去的同時,蘇伯仁忽地發(fā)現(xiàn)自家獨子竟是不見了,不覺心中暗惱,臉上卻是神色不變,向著那位便宜族兄微微點頭,便帶著族中子弟向那老者拜了下去。
“林師!”
“呵呵,蘇兄請起,何須行此大禮,折煞老夫了。”
林師在馬上受了蘇家眾人一拜,這才下馬扶起蘇伯仁,臉上笑容和煦。
見禮完畢,眾人進入塢堡之內。
與塢堡之外以實用為主不同,塢堡內建筑華美精巧,亭臺樓閣掩映各處,回廊曲折,月臺花榭,處處匠心獨具。蘇伯仁一路走一路介紹,林師捻須微笑,時而大聲贊嘆。
到了正廳,分賓主坐下,蘇伯仁又拿出自己的詩詞文章,請林師點評。林師隨意指點一兩句,往往直指要害,引得眾人連連嘆服。
凡此種種,都是禮。一舉一動,看似尋常,卻都要與禮相合。
在轉入正題之前,這般表演還需許多時間。
此行雖是為了戰(zhàn)兵錢糧,可也不能直接開口索要,那便落了下乘。
蘇伯仁的文才確實不錯,這一點夏瑾也能看出來。他雖以文武全才聞名,不過畢竟是武將,眼見一時半會兒也結束不了,心中有些不耐,便向眾人告了個罪,走出了正廳。
有莊客見夏瑾要去更衣,連忙在前帶路。夏瑾更衣完畢,問那莊客:“我想四處走走,不知有何禁忌?”
那莊客笑道:“將軍說笑了,你是家里的貴客,想去哪里盡管去便是。莊里有幾處景致倒還不錯,小的愿為將軍帶路?!?p> “不必了?!毕蔫獢[了擺手。
過了正廳往后,華美的亭臺樓榭倒是少了,多的是桑田、稻田、菜畦和一處處作坊。這等塢堡關起門來就是一座城池,一切都能自足,前半部分都是門面,這才是塢堡真正的模樣。
轉過一處陶器作坊,眼前現(xiàn)出一片大大的荷塘,蓮葉田田,荷香飄來,聞之心懷一暢。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丹水邊上,比鄰住著兩戶人家。一家主人是窮孝廉,另一家,是打魚的?!毕蔫郎蕚渫商吝呑咦?,忽地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自荷塘邊飄了過來。
“怎么又是很久很久以前?!庇忠粋€少年聲音笑道。
“你要會講你就講!你要不會,就給爺爺閉嘴,讓大郎講!”又一個少年怒聲道。
“好好好,讓大郎講,讓大郎講!”之前那少年也不著惱,笑嘻嘻地道。
清朗聲音繼續(xù)響了起來,夏瑾看了過去,只見荷塘邊柳蔭之下,七八個麻衣少年圍著一個衣著華美的少年郎,那少年郎一邊剝著蓮蓬,一邊笑嘻嘻的講著故事。
“這一天啊,打魚的和窮孝廉一起喝酒,打魚的喝多了,告訴窮孝廉說,白天在丹水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條土龍。那土龍活靈活現(xiàn),有好幾丈長,和下寺墻上畫的龍一模一樣,不過卻是張著嘴的?!?p> “窮孝廉一聽,酒也不喝了。你們猜怎么著?他連夜把先人的墳挖開,把先人骨殖取出來燒成灰裝到袋子里,把袋子交給打魚的,又把家里所有的銀錢都給了打魚的,求打魚的再去丹水里一趟,把他先人骨灰給放到那土龍嘴里去?!?p> “后來呢?”一位麻衣少年道。聽那少年郎說得有趣,夏瑾也是止住了腳步。
“打魚的問窮孝廉為何這般,窮孝廉死活不說。打魚的便多了一個心眼,暗地里去把自家先人也挖出來,也燒成灰裝到袋子里。”
“他想啊,窮孝廉這般做,肯定有緣故。把兩家先人的骨灰都扔到龍嘴里,這樣萬一窮孝廉有啥好事,說不定他也能沾沾光?!?p> “這一天啊,他拿著兩袋骨灰到了丹水里頭,費了好大勁兒才又找到水底的那條土龍。他先把自家先人骨灰扔進了土龍嘴里,又準備把窮孝廉先人骨灰扔進去,這時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著?”麻衣少年們極為配合。
“咔嚓一聲,土龍的嘴竟然合上了!”
“打魚的慌了,他可是收了人家銀錢的,收錢就得辦事。他想把土龍的嘴掰開,可怎么也掰不開!”
“沒奈何,這打魚的只好把窮孝廉先人骨灰掛在龍角上,出了丹水。”
“后來呢?”
“后來啊——”
少年郎正在說著,忽地荷塘對岸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大郎,回來喝藥了——”
聲音青稚甜糯,宛若空谷鶯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