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正二刻,泊來鎮(zhèn)上夜深人靜,伸手不見五指。
在鎮(zhèn)上東南角的一處龐大的別苑前,有兩個身著鎧甲的護衛(wèi)正在值守。
門前掛著兩盞燈籠,可以看到牌匾上用小篆雕刻著“蘭亭雅苑”四個字。
一個窈窕的人影正潛伏在對面的坊墻角,須臾,兩條虎紋紅蝮蛇從門內“簌簌”的游了出來,而那兩個守衛(wèi)卻絲毫沒有察覺。
“嘶嘶”
“嘶嘶”
人影輕輕喚了幾聲,兩條蝮蛇聽話的游移了過來,立起身體吐著信子,似乎是在對人影說話。那人影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
然后捏起蛇頭,從蛇的毒牙上擠出了粘稠的毒液滴入到瓷瓶中。
“你是親眼看見面具人在西廂的房間里,對嗎?”
紅蝮蛇吐著信子,舞動了幾下身體,似乎是在說是。
嬌芝將瓷瓶收入懷中,對兩條蛇揮了幾下手,那蛇便聽話的離開了。
漆黑的夜色中,她身穿一襲緊身夜行衣,臉龐上蒙著黑布,用毒蛇探路,方才找到了這間雅苑。令她疑惑不解的是,面具人明明是陰靈界的魔,與人界并無瓜葛,能住在如此奢華的別苑里不說,還有眾多官府的侍衛(wèi)來回巡視,這簡直不可思議!
但嬌芝顧不了許多,她向來說一不二,既然答應了白澤幫他偷那條鴛鴦手帕,就是再冒險的事,她也要拼盡全力嘗試一番。
回廊里,一個身著淺綠色襦裙的婢女正捧著托盤向正堂的方向走,托盤里放著一盞茶水和一盤桂花糕。一顆腦袋從廊頂吊了下來,那婢女低著頭沒有察覺,在路過時,一雙手又伸了下來,瓷瓶抖動了一下。
那盞茶水的水面頓時漾起了一道波紋,又迅速的恢復了平靜。
當婢女進入正堂后,嬌芝從廊頂跳了下來,伏低身子,躲過了巡邏侍衛(wèi)的偵查。待那婢女從房內出來,然后身影沿著墻壁朝東廂房的方向消失后。嬌芝小心翼翼的來到了窗前,伸出指頭,在紙窗上捅了捅。
一縷燈光從里面透了出來,嬌芝露出一只眼睛,看到那戴鬼臉面具的人正端坐在桌案前批閱著什么。半晌后,面具人的目光注意到了那盤桂花糕,他四下里瞅了瞅,然后迅速的拿起一塊吃了幾口。
嘴里塞的滿滿都是糕點,他還未咽下去,又雙手迅速的抓了幾塊塞入口中,活像個餓了半個月沒吃過飯的難民。
嬌芝蹙起了眉頭,她急等著那人喝下茶水。可是事與愿違,那人似乎只顧著埋頭大吃,一盤桂花糕眨眼便被吃干抹盡。他吃飽后打了個響嗝,然后舒服的摸了摸肚子。
“咦?”
嬌芝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可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對勁。她心一橫,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方要破窗而入,只見那人突然鬼使神差的端起了那盞茶。
嬌芝一愣,親眼看著那人慢慢的喝下了茶水。突然雙目圓睜,兩只手捏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往外吐出什么,可惜都是徒勞。那人的頭磕在桌案上,眼睛、鼻孔和嘴角都流淌出了黑色血液。
嬌芝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推門而入,進入房間后直奔那尸體而去,為了保險起見,她抽出匕首狠狠地插入那人的脖頸。
然后彎腰在那人的懷里不斷的摸索著,忽然,她注意到了在那人的腰間別著一把橫刀。
通常只有武官或是護衛(wèi)隨從才會隨身攜帶橫刀,她急忙抬起那人的手掌,果然上面遍布著粗糙的老繭。
“不好,這是個圈套!”
嬌芝方想要逃跑,豈料從一扇屏風后傳來了掌聲。面具人悠悠地走了出來,指了指那具尸體,搖頭嘆息道:
“常言道,最毒婦人心,今日一見,有過之而無不及。若是在下坐在那個位置上,必然防不勝防,已經遭了你的毒手?!?p> 嬌芝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要來?”
面具人道:“氣味,對于我來說,蛇腥臭的很,通常離我五丈之內,我便可以察覺得到?!?p> 嬌芝又繼續(xù)問道:“你不是陰靈界的人?”
面具人淡淡道:“我是?!?p> 嬌芝仍然很懷疑:“那你與朝廷有什么關系?”
面具人呵呵笑了幾聲,他瞪著嬌芝看了一會兒,慢慢的說道:“通常知道太多的人,都會死。”
嬌芝搖了搖頭道:“你以為你能困得住我嗎?”
面具人笑道:“渾夕山的肥遺本事自然不小,但我若不試一試,又怎么知道不可以呢?”
他說著伸手打了個響指,院外火光連連,無數的腳步聲響起,十幾個侍衛(wèi)手持寸弩蹲踞在門前,后排是執(zhí)戟拿盾的兵士和拉長弓的弓箭手。
嬌芝身陷絕境,卻朝那面具人冷笑道:“用蠱雕來對付我,豈不是比這些飯桶更有用一些?”
面具人悠悠嘆道:“魔界的蠱雕內衛(wèi)向來所向披靡,但是既然已經到了人界,自然還是得遵循人間的規(guī)矩。況且,有白用的軍隊,為什么不用?呵呵?!?p> 嬌芝捏緊了雙拳,正想著逃離之計,只聽那人又打了個響指。
四面的窗子和房門大開,淬毒的弩箭頭伸了進來,門外響起了一陣手拉弓弦的聲音。
嬌芝靈機一動,在面具人下令之前,迅速的就地翻滾了幾下,“簌簌簌”十幾支毒箭貼著她的頭皮而過。
那面具人的身子還未來得及挪動,嬌芝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后,尖利的爪子勾住那人細膩的脖頸,冷笑道:
“叫你的人讓開一條出路,我便可以考慮留你一命?!?p> 面具人陰陽怪氣道:“是嗎?你看看對面?!?p> 她抬起頭看去,只見對面的一扇雕花屏風后又走出一個人,這個人的臉上也戴著相同的鬼臉面具,更加詭異的是,那人伸手入懷,掏出來一塊繡著鴛鴦的手帕!
嬌芝暗道不好,定是又中了面具人的奸計,她飛起一腳,將這個面具人踢倒在地,然后縱身一躍,跳上了房梁。
又是一陣箭雨氣勢洶洶的襲來,支支淬毒的箭頭離她的身體不到半寸,她像個蜘蛛一樣攀著房梁跳到了對面,然后利爪一撕,將面具人的脖頸切開,鮮血四濺,噴灑了不少在她的臉上。
嬌芝手握那方手帕,還未來得及高興,便驀然發(fā)現那手帕上銹的根本不是鴛鴦,而是兩只野雞!臉上傳來了鉆心刺骨的疼痛,方才被血液沾過的地方奇癢無比,她雙手在臉上抓繞不已。
空氣中傳來一聲“收網!”
一張巨大的網連帶著雄黃粉從房梁上落了下來,將嬌芝緊緊的罩在網里。滿身的雄黃粉讓嬌芝痛苦的跌坐在了地上。
而方才被他踢倒在地的那個面具人,慢慢悠悠的走了過來,他的手里捏著一個瓷瓶,里面的雄黃粉被抖落在了嬌芝的臉上。
頓時傳來了痛苦的呻吟聲。
面具人掏出那方繡著鴛鴦的手帕,輕輕的擦了擦手,半蹲在嬌芝面前,對她柔聲說道:
“陰靈界如今人才倍缺,我看你還不錯,至少有點計謀,若是成魔,我會向宗主舉薦你成為護法?!?p> 嬌芝啐了一口,大罵道:
“呸!老娘就算是死也不會成魔!”
面具人遺憾的搖了搖頭道:
“圣主失蹤,妖界大亂,做妖有什么好?那夜輕塵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像狗一樣忠心于他?”
嬌芝掙扎著大罵:“妖尚有人性,可是魔卻是被操控的傀儡,若無一絲感情,活著還是活著嗎?那和死人有什么區(qū)別?”
面具人笑道:“魔分為十種,天魔、人魔和妖魔凌駕于其他所有魔之上,不僅能力超絕,而且智計雙全。你所看到的蠱雕內衛(wèi),不過是魔界最低等級的地魔。呵呵,倘若你能有幸見到我們宗主,便會知道,這世間誰才是真正值得追隨的人?”
嬌芝停止了掙扎,她想起了十七年前第一次見到圣主時的場景,若這世間真有能令人心甘情愿誓死追隨的人,夜輕塵…….那便只能是如圣主那般風華絕代,魅可傾城的人……
面具人饒有興趣的欣賞著嬌芝臉上表情,他道:“不是我們沒有感情,而是我們不屑得擁有這些個感情。”
“呵呵?!?p> 面具人揮了下手,有四個侍衛(wèi)抬著一個巨大的鐵籠從門外走了進來,幾個侍衛(wèi)七手八腳地將嬌芝裝入了籠子。
嬌芝雙手抓住籠子,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所有人都為之一振,但是沒有人聽懂她喊得是什么。所有侍衛(wèi)都望向面具人,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片刻后,院子里想起了一陣鳥鳴聲,數只白鶻從稀珍的婆羅樹中飛了起來。
夜色中,整個泊來鎮(zhèn)上的白鶻全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振翅而飛。
一陣涼意讓顧久久渾身打了個哆嗦,他坐起身來,看了看濃濃的月色。
遠處有密密麻麻的白鳥像是一條旋渦般在王記旅肆的上方不斷盤旋。
顧久久的心里惴惴不安,他預感到似乎有大事將要發(fā)生。
“那些白鳥為什么要圍著王記旅肆?那不是使團所住的逆旅嗎?”
“不好,會不會與夜輕塵有關?”
顧久久瞬間睡意全無,他急切的想要回城看一看,但此時城門已關,沒有緊急公務、婚喪嫁娶和疾病等情況是入不了城門的。上次桑萁喂自己吃了瀉藥,也是仗著使團身份勉強入了城,若是平頭百姓,就算是病死了也不會換得官兵的絲毫同情。
顧久久捏緊了雙拳,腰間的銅鈴就像是被大風吹動般,劇烈的晃動著,發(fā)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鈴音。
王記旅肆二樓的房間里,夜輕塵猛然睜開了眼睛。
他坐起身,隨手拿了一件青袍披在身上。
窗外鳥鳴聲絡繹不絕,強烈的振翅聲吵醒了旅肆的其他的住客,有的人推開窗子好奇的觀望,有的人憤怒的大罵,還有的人瑟縮在被子里,用枕頭緊緊的捂住耳朵。
夜輕塵推開了窗子。一只白鶻從鳥群中飛了進來,落在了他的肩上。
“凌波兒?”
他疑惑的凝住那只白鶻,凌波兒在他的耳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但是茯苓兒不在這里,他無法將凌波兒的鳴叫聲轉譯成人語,自然也就不知道凌波兒帶回了什么信息。
眼下若是繼續(xù)任由白鶻盤旋,有可能會驚動巡衛(wèi)。
他朝著那群白鶻揮了下手,溫柔的說道:
“我知道了,你們都散了吧?!?p> 這句話像是有魔力般讓數百只白鶻全都聽話的分散了開來,它們的身影轉瞬間便都消失在了夜色里。
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夜輕塵還未開口,那人便迫不及待的推門而入。
桑萁火急火燎的走到桌案前,提起水壺向喉嚨里不住的灌水,直到半壺水下肚他才停下來,喘著粗氣對夜輕塵說道:
“肥遺出事了。就在城東南角的蘭亭雅苑?!?p> 夜輕塵眉峰微蹙,凝思了片刻,便一展袍袖,在桌案前靜靜的坐了下來。
他看著桑萁,冷冷的開口說道:
“肥遺擅自下山,為禍人間,此次若不受點罪,怎會從中汲取教訓?”
桑萁邪魅一笑,對夜輕塵道:
“那依我們圣主的意思是,隔山觀火,且看那肥遺自己的造化如何?”
夜輕塵嘆了口氣,淡淡的問道:
“她是否有生命危險?”
桑萁想了想,笑道:“還不清楚,不過落入陰靈界的話,一般不會有生命危險,陰靈界地廣人稀,人才匱乏,我看多半會被勸降?!?p> 夜輕塵點了點頭,方要執(zhí)起水壺,桑萁奪過去,認真的在瓷碗里倒?jié)M了水,然后雙手捧上,恭敬的說道:
“這種小事,怎么能勞圣主親自動手?”
夜輕塵接過瓷碗,卻沒有喝,而是冷冷的說道:
“如果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我寧愿不做這個圣主?!?p> 桑萁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張了張嘴,卻還是什么都沒有說,良久,執(zhí)起那只水壺,微笑著說道:
“深夜寒涼,我這就去樓下?lián)Q壺熱水。”
他說罷便要轉身離去,夜輕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桑萁,這件事本不該牽扯到你,長安路途遙遠,陰靈界和人界都埋伏了暗樁跟隨我們,接下來必將危險重重,所會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未知數?!?p> 桑萁轉過頭,微笑著問道:
“你會怕嗎?”
夜輕塵搖了搖頭,桑萁看著他的眼睛,堅定的說道:
“我也不怕。不是所有人打出生起,便像你一樣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有的人拼盡一生也還是無法得到,既然已經擁有了,那便是上天的眷顧,何必辜負于它?”
夜輕塵淡淡的說道:
“我已離開妖界十七年,如今茂蝶掌控著妖界,殘忍暴戾,群妖出逃。而我卻為一己之私不顧數萬黎民之眾,怕是他們早已不認我這個圣主。”
桑萁急切的對他說道:
“就算是所有人都不認你這個圣主,我也不會背叛你。”
桑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樓下,那扇門開著,夜輕塵望向門外。
在那雙美麗的眼眸中閃動著驚異、溫柔和絲絲的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