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某位頗有作為頗有思想的學(xué)者,說過這么一句詩句,她仍舊依稀記得她幼時讀的那段詩句中中的某一句說的十分有道理,且又是那種非要細(xì)細(xì)品味細(xì)細(xì)琢磨才曉得的道理。
詩句說的是:“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逼渌乃呀?jīng)記得不那么清,只在眼下這般的意境中,她覺得這句詩句甚是貼切她眼下的境況。
她從前一直不懂得,是因?yàn)樗龔奈从鲆娺^?,F(xiàn)下終于嘗出了其中的苦澀。
要說汴梁城中有誰比她更加陷入一個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想必再沒有第二個人了。她覺得眼下的境地已然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匹敵。
這果然是天意,天意果然讓人無從忤逆。
許久不見的容止這幾日一直在醫(yī)館里忙得腳不沾地,這同他花花公子浪蕩不羈的自我定位很不和諧,導(dǎo)致他一度有些時日未曾踏進(jìn)汴梁城里的青樓半步??伤膊荒軌蚍胖t(yī)館不管,這也畢竟人家拿來謀生的職業(yè),若是全然照他的性子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這般作為,那恐怕他的醫(yī)館離卷鋪蓋倒閉的那天也就不遠(yuǎn)了。
醫(yī)館是容止的經(jīng)濟(jì)來源,經(jīng)濟(jì)來源又要分擔(dān)貢獻(xiàn)給青樓姑娘好一大半。這促使容止這幾日來很是苦惱,尋思著該怎樣從職業(yè)和愛好這兩者當(dāng)中取一個平衡。
鐘徽樓內(nèi),他們兩個一個好不容易從煜王府里溜了出來,一個好不容易從醫(yī)館里偷了個浮生半日閑,卻不約而同的一個個都鐵青著臉,臉上實(shí)在說不上好到哪里的氣色。
“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我好不容易得了個半天的休假,還得陪你來聽書品茶,我很不容易的啊。”容止灌了一口茶水,皺著一雙眉說。
“你以為我就容易嗎?我恨不得挖個洞鉆進(jìn)去了我?!彼龤舛痰嘏吭谧雷由?,臉色晦暗。
容止給她倒了杯茶,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茶香盈盈,入口回甘,算是汴梁城中得來不易的茶品了。
可眼下她卻著實(shí),沒什么心情來品茶。
“行了,瞧你那樣,也不是什么要不得的大事?!彼聪蛩骸巴沼X得你能干厲害得緊,怎么談了個戀愛談得腦袋都不怎么靈光了?瞧你那臉苦得,眉皺得,心情差得。左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怎累得你這副模樣?”
“你不懂,個中交錯交錯有多復(fù)雜,我就有多糾結(jié)?!彼钌畹貒@了一口氣。
“真搞不懂你,你不如直接到你那夫君跟前直起氣來好好問問他,他那一把年紀(jì)還滿心權(quán)謀御論的老父親究竟是個什么想法,是不是真的打算用太子之位來搞得你們倆夫妻決裂,你就直接這樣問他不就好了么?還糾結(jié)什么?”
“你不懂,”她煞白著一張臉趴回了木桌上:“你又沒娶親,怎么曉得個中煎熬?!?p> “是是是,你嫁了人便有了許多顧慮,這些我都不懂,行了吧。”容止瞪了她一眼,忽然聞了聞四周,而后將視線重新定格在她身上:“是你吧?你身上的藥味怎么這么重啊?你生病了?”
“沒有啊?!彼舷侣劻寺勛约海箾]聞出個所以然來:“重嗎?還好吧……”
“什么還好吧,我方才便納悶?zāi)睦飦淼乃帬t味,原來是你?!比葜固а?,看向了她身邊站在一旁隨她一般簡衣便裝出行的亭秋:“問她我還不如問你,你家主子近來身體可還好?她身上藥爐味那么重,我尋思著該是你們屋子里的藥熏熏得濃了些?!?p> “你曉得的,若是你家主子當(dāng)真有個什么好歹,我是要被卓叔打斷至少一條腿的。你最好從實(shí)招來,哪里還能治便治一治,我瞧了不能治好歹我也提早知曉了,到時候躲著卓叔那個老家伙便是?!?p> 容止抬手又灌了一杯茶下肚,而后若有所指地繼續(xù)瞧著一旁前后躊躇的亭秋。
“公子料得不錯,確實(shí)是奴婢們給屋子里熏的藥熏濃了些,”亭秋說:“娘娘這些日子以來總是憂心忡忡,飯也沒怎么吃,晚間還睡得不怎么好,于是下在屋子里的藥材便多了點(diǎn)。”
亭秋擔(dān)憂地看向坐在跟前云淡風(fēng)輕喝茶的當(dāng)事者煜王妃,那廂還絲毫不以為意,只緩緩地一口接一口喝著茶水,臉上倒沒有什么旁的形容。
“胳膊伸出來,我這個名聲遠(yuǎn)播的神醫(yī)給你看看?!彼七^去,那廂還不緊不慢地又斟了杯茶,臉色嘛,除了白了點(diǎn)兒,人除了瘦弱了點(diǎn)兒,倒還當(dāng)真看不出來又什么不對勁。
“也沒有什么事兒,你要看便看?!彼桓币曀廊鐨w的樣,將右手的胳膊伸了出去。
自稱神醫(yī)的容止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了會兒脈象,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你會不會啊,把一個脈要把那么久?”她瞧過去,將容止臉上驟變的神色看進(jìn)眼底,心里惶惶不安。
“我可是一介神醫(yī),你竟然敢質(zhì)疑我?”自稱一介神醫(yī)的容止把脈把了半晌,才想起自己給自己立的一個瀟灑放浪不羈的自我定位,立馬又變回了方才那樣。
容止看向她,想了想:“不過,眼下你這個情景,似乎來的很不是時候啊……”
“什么意思?”
“當(dāng)然是你腹中的孩子了,還能是什么?”他從懷里掏出一柄扇子,朝她扇了扇:“自個兒的身體自己都不曉得,真不知道你這個娘親是怎么當(dāng)?shù)?。瞧你這脈象,都快足兩個月了,怪不得胃口會不好。”
“兩個月?孩子?”她一驚,語調(diào)不知覺升高了不少:“你開玩笑的吧?!?p> “我開玩笑?”容止冷笑了一聲,瞪過去一眼:“你這樣的脈象,大街上隨便抓一個大夫都能看得出來?用得著我開那么大的玩笑么……”
“這是好事?。 蓖で镆彩且惑@,下一秒立刻便喜笑顏開地跳了起來:“近來許多壞消息,總算有了娘娘這么一個好消息。奴婢立即去稟報給煜王殿下知道,殿下要是知道娘娘懷了身孕,必定也是十分歡喜的!”
“等等等等……”她一把拉住那邊興奮地下一秒就要沖出去的亭秋,這丫頭雙頰一片紅潤的模樣,誰看了都覺得喜氣。
“你,你先別去,我想想……”還好她眼明手快及時將亭秋下一秒便要邁開幾十里的步伐給止住,要是她還未反應(yīng)過來這丫頭便沖了出去,鐵定整個汴京城都曉得了這樁消息。
到時候,消息一傳十萬八千里,要捂都捂不住。
容止瞥了亭秋一眼:“對啊,你也太心急了些,你主子自個兒懷著都沒你那么心急?!?p> “不是,娘娘,這可是個大喜事啊,怎么就不能讓殿下知道呢?娘娘還有什么可想的呀?”亭秋那一雙急切的步伐倒是止住了,臉上卻不由得疑惑了起來。
自家姑爺如何寵愛自家主子她們這些做奴婢的,是再清楚不過。煜王殿下正值壯年,自家主子更不用說,本來呢,白玨閣也沒有事先做好迎接煜王妃懷孕的準(zhǔn)備,不著急嘛。
可這件事本身便是一件大喜之事,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大喜事。見自家主子臉上喜憂參半的臉色,熟她這個做奴婢的跟不上自家主子這心路歷程。
喜憂參半的煜王妃眼下的心情確實(shí)是吃了一驚,她從未想過,也從未料到。
可這孩子……他來得也太不是時候了。
“我覺得吧,”容止看向她糾結(jié)不已的一張臉:“你現(xiàn)在呢,得先將身子養(yǎng)好,就不要去在乎那些煩心的事,什么都不必孩子重要嘛?!?p> “當(dāng)然,我也曉得你不會聽進(jìn)去我的話,不過既然事情都發(fā)展成如此的地步了,這孩子,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比葜瓜肓讼耄f:“不過你如今住在煜王府里確實(shí)不是什么養(yǎng)胎的圣地,這樣鬧心下去,不死也累得剩半條命。不如你同我去城外玩一玩,住上三兩個月,等孩子生下來再回來也未嘗不可。
“你說得倒輕巧?!彼鲱~,一樁一樁的事把她這一顆小心臟真是累得夠嗆。
“誒,我可都是為你好啊?!比葜钩闪艘谎?,而后站了起身,理了理自己的一派形容:“時候不早了,你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你煩不煩?。靠熳呖熳??!彼埠莺莸氐苫厝?。她坐在靠窗的地,鐘徽樓窗臺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此起彼伏且沒有盡頭的叫賣聲,鬧得她心里越發(fā)煩亂。
真是,每每見著容止都沒什么省心的事兒,還果真如此。
“對了,”還未踏出包廂,自稱一介神醫(yī)的容大公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又折了回來:“我奉勸你一句,雖然不曉得你聽不停得進(jìn)去,那畢竟是你和你夫君的親骨肉,天大地大孩子最大?!?p> “你好煩啊,我知道了?!彼f:“走出去前記得把賬給結(jié)了,我沒帶錢?!?p> “……”容止惡狠狠地轉(zhuǎn)過身來,惡狠狠地朝她投以一個惡狠狠地眼神:“真是,萬惡的資本家?!?p> 她呆呆地在茶樓里聽了一個下午的說書,說書先生瞧著響案,全身甚是投入地在講故事,臺下的諸位茶客也甚是投入地聽著,偶爾一兩聲好頻頻將她驚了又驚,覺得這些投入的茶客也未免有些太過投入。
說書先生講的似乎是紅拂女和李靖的故事,具體說書先生講得如何她說不清楚,因?yàn)樗龎焊蜎]聽進(jìn)去,自然也不曉得鐘徽樓的說書先生說的如何。
一個下午過去,她心里的煩心事絲毫沒有減輕一分,她覺得今日找容止同她一塊兒喝茶聽書果然找得不是很合適,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真攪得眼下這趟渾水越發(fā)渾濁。
如果是換做旁的日子里,她得知有了他的孩子,她不知道有多高興。她抬手撫上腹部,這個孩子,他是她和他的第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是她的一部分,她比誰都還要高興。
可現(xiàn)在這個時候,她尚且還不曉得自己該如何面對這孩子的爹爹。
“亭秋,千千萬萬莫要與第四個人說與我有孕之事?!彼а郏蹅ズ蘸盏呢翌~上書著煜王府三字:“容止絕不會擅自傳出去。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也信你不會說出去。”
“娘娘……”
亭秋看著自家主子毫不分說的身影,有些為難。
“奴婢參見煜王殿下?!辈贿^才剛剛踏入煜王府,便瞧見不遠(yuǎn)處的石桌旁站了個雋長的人影,不是煜王又能是誰?
亭秋眼下看見煜王都覺得有些心虛,如今煜王府內(nèi),還真真是人人心里都藏著事兒啊。
心里藏著一堆事的煜王妃愣住腳步。古人有句話說得好,怕什么來什么。古人果真是有大智慧,說的話都說得如此精辟。
煜王走了過來,停駐在她身邊,目光落在她身上:“方才去你屋里,他們說你出去散心了。”
“嗯,我去散心了?!彼f:“去鐘徽樓聽書,你有事?”
他看向她的目光一頓,眸色暗暗有些狐疑:“你怎么……”怎么了半晌也沒怎么個所以然來。
她沒看他,他卻一直望著她如同裹著一層冰霜的臉頰。
“哦?說書先生今日說了什么?”
“不知道?!彼淅鋻伋鲆痪洌倏聪蛩骸安贿^比起說書先生,如果你有故事要同我說,那興許我會更感興趣。”
快說啊,說不會為了太子之位拿她的信任做交換,說都是別人逼他的他全無出兵的意思。
快說啊,說什么都好。
她一雙眼睛,比其他什么時候都要來得迫切。她想她給他的這個機(jī)會已然十分明顯,是個人都聽得出來她這是意有所指。那么明顯,擺在太陽底下說得明明白白的事情,她只想要他的一句承諾,什么都好。
“故事?”在她的灼灼目光中,他看向她,眸中如是堅(jiān)定:“我沒什么故事要同你說?!?p> 她冷冷地從鼻子里哼出那么一聲,細(xì)若未聞。
“那是我自作多情了,”言語里有些失望:“殿下既然繁忙,臣妾就不叨擾了。”
深吸一口氣,她想他們兩個,她花了多大力氣自以為得到了他的真心,到頭來,果真只是她的癡心妄想罷了。
他是她好不容易費(fèi)盡心力掙來的,她從來只想將他放在手心里好生珍視。那些美好的祝福,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她以為她終于一點(diǎn)點(diǎn)地在朝著那樣的方向前進(jìn),終于全了她的一丁點(diǎn)美好想象。
到頭來,果然誰付出的真心越多,誰就越傷。
她深深地看向他一眼,他恐怕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她這一眼意味著什么,他恐怕也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她看他的這一眼,每一眼,究竟鼓足了多大的勇氣。
她這一場情,看回去,徒增可笑罷了。
亭秋與她兩人一前一后回了白玨閣,站在偌大卻冷情的水亭里,她有些茫然,有些難受。天下之大,哪里才能容得下她?
“亭秋,邢塵。”良久,她輕飄飄地開口,聲音在空曠且寬敞的水亭里一圈圈紊繞:“是時候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