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嬤嬤被她的這位冷冰冰的夫婿派人給帶了下去,月老廟周圍又終回雅雀無聲一片。原本不知何時起便一直埋伏在密林見層層搖晃的草叢中的那一大隊人馬又潛回了便于藏身的叢林間,淹沒在漆黑而蒼涼的夜色中。
月老廟中又是只剩他們二人。
“你方才說,我不明白你的心意?”她想了想,又換了種說法:“你今日誆我來此,你帶的這些人,你早就知道安氏的計謀?”
“你既知道,為何不報給你父皇曉得,為何非要落入如今的境地?”她微微冷笑一聲,似乎想通了什么:“早聽聞北宋煜王殿下神機妙算,也只是從傳聞中聽過知曉過,卻不知殿下當(dāng)真心狠手辣,連自己的生身父親也要算計?!?p>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口口聲聲里心狠手辣的煜王難以置信地看向她,他們倆四目相對,她的眼底卻滿是冰冷與不屑。
他一驚。她怎會這樣想他……
“想必殿下還留有后招,能保自己周全吧。放任安呈矣聯(lián)手契丹各部與你父皇自相殘殺,你坐收漁利待安呈矣手刃你父皇后再將他們一網(wǎng)打井,真真是好心計?!彼哪抗夂盟埔话牙浼?,直直看進他的心底:“殿下今日誆我來此,是想怎的?想要同我做交易?想要西夏朝廷在此事上緘口不言,擁立殿下繼位?我如今是殿下的王妃,是兩國邦交安好的棋子。殿下娶我,便是早早地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吧?”
“舟兒,你聽我說……”
“殿下為權(quán)力地位,可以犧牲一切。若有朝一日,我擋住了殿下的路,殿下是否會一腳將我踢開,對我毫不留情面?”她厲聲打斷他接下來就要出口的話,冷眉輕挑:“是我多慮了,殿下與我何曾有過什么情面?我不過是殿下手里一顆棋子罷了?!?p> “我從來不曾后悔什么。此刻,我卻無比后悔當(dāng)初嫁給你?!?p> 她這一席話,費盡了多大的心力才終于從她的口中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她想她曾經(jīng)是喜歡他的??蛇@一份喜歡的背后,她終于看清楚他手段骯臟的那一面。
黑衣嬤嬤出現(xiàn)之后,她想了許久。黑衣嬤嬤既然能夠只身上山,又知曉她的方位來暗殺她,自然是叛軍已然攻下了大營,安呈矣已然入主主營帳。如此一來,安呈矣反叛已成事實,契丹東籬部、西觴部和溯北部與安呈矣達成某種交易也是事實。
契丹陪駕上山圍獵,安呈矣在山腳下設(shè)伏,如此前后夾擊的局面,煜王府卻有一隊精銳恰巧從營地里被支走,到這荒郊野嶺來偷聽他們二人講話。如此進退兩難的場景,煜王卻恰恰好尾隨她來了這獵苑密林中的月老廟,營地里最是驍勇善戰(zhàn)聲名遠播的煜王和其精銳部隊都不在,唯有一種解釋。
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眼前人設(shè)的一個局中局罷了。
安呈矣若是能夠手刃宋帝,契丹大隊和安呈矣的府兵做主姑蘇山,那煜王便可借勤奸佞除外敵的借口揮軍攻出密林,若是郊邊大營一旦有人發(fā)現(xiàn)姑蘇山有異樣,現(xiàn)如今君王已逝,煜王威名赫赫又是監(jiān)國皇子,自然順理成章榮登大寶。
若是計劃失敗了,宋帝早有準(zhǔn)備打算來個甕中捉鱉,安呈矣兵敗身死,與煜王也全無一害。他身不在營中,得知消息晚了些趕不回來也是難免。
這等城府,這等心計。
她佩服。
思量到此處,她冷冷轉(zhuǎn)身,她身后的他看著她的背影突喝一聲:“你要去哪里?”
他心口抽痛,從沒有過的那樣的痛。
她將他誤會得至深,他想要開口同她解釋上那么三兩句,心底卻無端端害怕得緊。她害怕他根本不愿聽他的解釋,他害怕她看向他時,眼底那不忍直視的恨意。
她的心里凄涼,他的更甚。
“太后娘娘視我為親孫女,鑄藍視我為姐姐。我的祖母和妹妹都在那里,我得回去?!睆R門口有涼風(fēng)吹動柳樹飄零,她的聲音淹沒在涼風(fēng)中,透涼刺骨:“煜王殿下若是打算坐收漁利,那我沒什么好說的。我救不了他們,大不了同他們一起死,泉下孤單也好相伴?!?p> “舟兒!李輕舟!”他一喝,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叫得她心底發(fā)顫,腳步不知覺一頓,給這一喝定在了原地。
他拖著麻木的雙腳,步伐沉重地走到她身后:“你若是信我,當(dāng)知我不會做這樣的事,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p> “殿下,”她感受到他冰冷的氣息在她的身后,她深吸一口氣,捏著酸疼至極的胸口:“若我是殿下,我不會拿自己的親人來做博弈。無論怎樣的博弈都不行?!?p> “你既不信我,我又如何信你?你從未把我當(dāng)做你的妻?!彼f,身體隱隱瑟縮顫抖著:“殿下若是想要告訴臣妾殿下不是這樣的人,那就請殿下用行動來證明,證明殿下不是臣妾口中這般冷血無情又心狠手辣之人?!?p> “若是不行,臣妾愿殿下好自為之。”她說,說完抬步走了出去,頭也不回地。
他伸出手,他想留住眼前的人。她的背影卻從他眼前,拐過墻角消失不見。
“舟兒……”他口中喃喃叫著她的閨名,他卻只看到方才她望著他時,眼底從難以置信逐漸轉(zhuǎn)成的冷意。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跌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回應(yīng)他的,卻只有寥寥的寂風(fēng)和凄涼的樹影晃動聲。
“殿下……”邢塵看著從月老廟里幾步踉蹌出來的,方才還和自家姑爺煜王在里邊談笑風(fēng)生的自家主子煜王妃,有些摸不著這其中的形容。
她靠在月老廟外的墻上,胸口堵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捏著自己的胸口,緩緩從墻面上滑落在地。月白色的衣裙染上了泥灰,那片灰她看進了心底,疼得要命。
她像是終于看透了一塊光盈剔透的璞玉,發(fā)現(xiàn)了以后反復(fù)握在手里把玩想要將那一塊玉好好珍藏在心底。終于在后來的某一天,有人告訴了她她的那一塊放在心尖的璞玉,原來不過是一塊大石頭,光禿禿得毫無價值。
她終于看明白,可那塊玉她已然刻在了心底。
抹去鬢角在星光下閃著晶光的水澤,她尋了一塊大些的石頭坐了下來。
她覺得她得振作起來,太后和鑄藍,她得去救她們。
安府安呈矣勾結(jié)契丹部意圖謀反,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以為自己當(dāng)初一句禁足安侍儀的教令一下,她這幾個月便只能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伤齾s偏偏忘了,安侍儀可不是安于逆境的角色,怎能乖乖地甘愿被困?
她一向不喜安蕓兒,且同她有些心結(jié)。那自然也不會想要時時刻刻將她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監(jiān)看著,這幾個月安蕓兒不曾跑到她跟前來同她叫囂挑釁鬧事,惹她難堪,她得以過上幾日安生日子,日子不要過得太愜意。
既然安府密謀造反,安呈矣這個老謀深算的老狐貍,怎會將自己膝下的獨女獨獨安在煜王的府邸里。她的這個夫婿如何心思敏銳如何城府極深是恒河沙數(shù)天下間難得的狠角色。若是安呈矣意圖造反之事有一星半點落入他的耳中,那安呈矣的獨女安蕓兒,豈不是會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既是如此,安府此次一戰(zhàn)關(guān)乎存亡,自當(dāng)全府出動,少一個都不行。她不曉得安蕓兒是如何逃出煜王府的,可既然煜王也有坐收漁利的心思,那放任一個小小的侍儀逃出去應(yīng)當(dāng)不是件難事。
她深吸一口氣,略帶哭腔地開口:“邢塵,現(xiàn)下營地里的情形如何了?”
“回娘娘,營地火光四起,屬下親眼看到營地被團團圍住。契丹東籬部阿谷托輕率叛軍,從姑蘇山旁支小路繞道半山,與安呈矣的府兵會和之后直攻營地?!毙蠅m說:“現(xiàn)下,營地怕是已經(jīng)淪陷,陛下和太后娘娘生死不明,我們?nèi)缃駴]有一兵一卒,要返回營地根本是件難事?!?p> “娘娘,恕屬下多嘴?!毙蠅m瞧了瞧眼眼前人的情況,心下不忍:“屬下覺得,煜王殿下并非想要加害娘娘。既如此,娘娘不如暫時同煜王先待在月老廟中更為安全?!?p> 抬眼,邢塵清清楚楚瞧見了自家主子眼里的嗔怪之色。
“是屬下多嘴,娘娘見諒?!毙蠅m單膝跪地,自覺方才這番話的確是自己多嘴。
“我要回去。”她緩緩說:“我說過了,若我袖手旁觀又怎么對得起疼我至斯的太后娘娘,又怎么對得起將我看做親姐姐的鑄藍?”
她看向他,微微嘆了一口氣:“你若是怕了,大可回去同煜王在一處,我只身也可入營?!?p> 邢塵一聽,一副頭低得不能再低的姿態(tài):“方才是屬下多嘴。屬下早已立誓,此生愿追隨娘娘,生死不論!”
“既然如此,那事不宜遲,若是等到了天亮,我們便不好行動了?!?p> “是?!?p> 她領(lǐng)頭,邢塵跟在身后,神情明銳地為她時時刻刻留意著密林里大大小小的動靜??磥盱贤跽f得不錯,雖然不曉得營地現(xiàn)下情況幾何,可照這樣的情勢,想必外邊的叛軍賊子還尚未察覺他們竟然藏進了獵苑里,更是藏身于月老廟。
想必,黑衣嬤嬤也是誤打誤撞才跟著她來到此地的。
獵苑不大,更何況她還依稀記得進來的路。叢叢草木外,她眼看見大片火光照耀在營地的方向,將整片夜空照得通明,卻是半點星點也未見得。
營地外,黑壓壓的叛軍團團將營地圍著,卻未曾見到有半點進攻的樣式。在從月老廟過來的途中,她的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種可能性。叛軍逼宮伙同外邦人馬叛亂,那必定是打著不忠不義的旗號,不便耽擱太久。而契丹是外邦,自然也不可能將大批大批的人馬帶進汴京城。
遍地狼煙,尸橫遍野她都未曾見到。她從前只在畫像見過的,契丹東籬部掛帥勇士阿谷托將軍遙遙騎在馬上,氣勢如鷹一般犀利。
眼下營地被契丹人馬團團圍住,營地里燭火通明,若是她有意闖入,千千萬萬是免不了萬箭穿心而死的。
此時,一直跟在她身邊利眼觀察敵情的邢塵指著一處,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娘娘,你可看見了那一處?”
“早些時候娘娘同屬下未免夜闖獵苑惹人發(fā)現(xiàn)商量了好幾處荒蕪偏僻的小路,原本娘娘若是要掩藏身份,悄悄然入林那一處便是最好的選擇?!彼活D,而后緊接著說:“可那一處實在偏僻,是個低洼處,雨水沖刷入地底洞窟。久而久之,那處便生出了一處泥潭,雖是遮掩生人最佳之地,卻骯臟不堪,是以屬下最終才未曾同娘娘提及此地。”
她隨著邢塵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那一處毗鄰懸崖峭壁,現(xiàn)下那一處守著的兵士確確然是最少的。契丹三部和安呈矣的府兵人數(shù)為數(shù)不多,營地范圍又大又闊,若有好似這等渺無人煙又危險骯臟之地,守衛(wèi)的將領(lǐng)兵士自然最少。
她一喜:“無妨,借著泥巴,也可稍稍遮掩些我倆身上的生人氣息?!?p> 邢塵應(yīng)了一聲。他自然知曉自家主子不是金貴出身,也并未同一般深宮公主一樣在深宮諜苑里養(yǎng)大,知曉的那一身本事也不會是一個皇家長公主應(yīng)當(dāng)懂得的。
他們主仆兩人一路輕聲緩步過去,窸窸窣窣的草叢摩擦聲極小。
他們倆都是身手不凡之人,邢塵自不必說,煜王妃師承青云子大師,將兩人的行走路數(shù)聲響降到最低自也不是什么難事。他們倆這一行從西邊緩步到東邊,卻也并未吸引得了獵苑外一行人的主意。
她深吸一口氣,這晚之前,她從未想過今夜要冒如此巨大的風(fēng)險,大得都要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秋風(fēng)陣陣,獵苑上眾星璀璨,夜空里平靜美好。于她,于有些人,今夜卻注定不會是個平靜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