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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度

第四十四節(jié)

長安度 大夢想家菲比 3884 2020-05-31 22:00:00

  從慈寧宮出來,她胸肺里堵著的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

  “王妃傳聞中可是個不驚不懼泰山崩于前都不一定皺一下眉頭的人物,怎的不過見一見皇祖母緊張成如此的形容?”他們兩人步在宮廊下,他略帶揶揄的口吻倒是不怎么讓她討厭。

  “所以我說那些傳聞也不盡數(shù)可信,殿下還是不要輕信傳聞才好。”她拍拍自己的胸脯:“從前在西夏,無論是前朝還是后宮,我上沒有母后下無牽無掛,自然不用怕誰,大多時候都是旁人上趕著來巴結(jié)我。我才剛嫁過來,若是樹敵了自然不好,我也不想給殿下惹麻煩?!?p>  她低頭瞧著自己的云鞋,卻感覺身邊人突然一頓,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直直看著她。

  她也停了下來,拍拍自己的裙擺,覺得有些莫名。眼前人難不成是被定住了嗎?還就真的這樣定定看著她,眼神也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并不覺得方才她同他說的話有什么錯啊。若說……他該不會是覺得她一口一個你啊我的,過于沒有禮數(shù)了吧。

  “殿下,”她有些慌亂,矮身行了個禮:“方才是臣妾失禮了,望殿下莫怪罪于臣妾。”

  “本王只是覺得,”煜王走了過來:“王妃從前在西夏的時候,應(yīng)該也不曾這樣每每說一句話便行一次禮吧。既然從前不是,如今你嫁過來也不必如此多禮,倒是顯得本王十分地刻薄了?!?p>  “從前王妃如何,往后便該如何。你既嫁了過來,便把這里當做你的家,不用擔心給我捅了婁子。”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徑直走向了宮廊盡頭停著的軟轎。

  她有些呆愣。不對啊,她如今的身份不同了。從前在西夏,她是皇族長公主,又是先帝欽封的傾陽長公主,就連她的皇弟也要給她幾分薄面的。從前也不是說沒有人對她無禮,可大多時候她都狠狠地報了這么一口氣。

  如今既然嫁了過來身份自然便不一樣了,萬不能像從前那般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她的夫婿,北宋的皇四子煜王,上有父母雙親在位,下有一眾復(fù)雜且眾多的兄弟姐妹要打點。再說了,從前她只顧好自己的名聲,雖說顧得也沒怎么好,但起碼算是名聲在外的吧,可如今她嫁了過來,要護的就不只是自己的名聲這么簡單了。

  身份不一樣,顧慮不一樣,心境自然也就不一樣了。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了過去,正瞧見煜王正讓轎夫壓轎。見她過來:“你且先回府,本王還得去個別的地方?!?p>  她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殿下,不打算帶臣妾一起去嗎?”

  她這一句話一出,正背對著他的人果然有些意外,語調(diào)都不知覺提高了不少:“你知道本王要去哪里?”

  “殿下孝心昭著,聞名天下,臣妾不是一般閨閣女子,消息向風一樣傳進臣妾耳朵里,臣妾怎可能不知道?!彼πΓ惺肿屴I夫停下收拾軟轎的動作:“再說了,殿下拜祭莫娘子是人之常情,一不避諱,二不遮掩,臣妾知道有何奇怪的?!?p>  她瞧過去,覺得有些好笑:“怎么,殿下覺得臣妾說的,哪里有錯嗎?”

  那廂煜王看著她,目光顯然地放柔和了些:“你怎么知道本王今日會去拜祭我娘親?況且,我娘親到死都僅僅只是個嬪,是后宮娘子中地位最底下的,王妃何必自降身份,徒惹一些非議?!?p>  她笑笑,又行了個禮:“今日殿下攜臣妾入宮省親,怎可能過生母宮宇而不入?臣妾一個做子媳的,拜祭一番本就是應(yīng)該。殿下也是知道的,名分這種身外物,我一向不怎么看重。若如殿下所說的,我真是如此看重,有如何會只身一人迢迢千里以蒲柳只身入漠北大營勸和?”

  “我自小沒有母親,如今緣分所至,殿下的母親自然也是臣妾的母親。盡一盡孝道罷了,何必擔憂有何非議?!彼а?,迎向那雙深邃墨色的眼:“我第一次來,宮里的路我還不大會走。既然要去見母親,煩請殿下帶路。”

  她幾步越過去,全然沒有見著身后的人聽了她這一番可以說剖心暢快的,真誠之至的話后突然沉默了一陣。

  他這些年是抬手可翻云,負手可覆雨??梢f與真心對他的人,可謂少之又少。天下人誰不是唯利可圖,誰不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后宮眾人,誰表面都對他和顏悅色一派祥和,可又有多少個,從沒嘲笑過他的出身,嘲笑過他的母親?

  他的王妃,她居然能說出那一番話,他覺得很意外,心里也很感激。

  他的母親從前并不怎樣受寵,聽聞他母妃生他的那一夜,似乎出了大血,差一點便是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是以自生了他之后身體越發(fā)孱弱,終于在他三歲的那年冬天里,熬不過去撒手人寰。

  自從母親去世后,他便如隨意一般交給了如今已故的朱皇后,可朱皇后自己也有親生的孩子,又怎會對他真心真意的好。他的弟弟,朱皇后的親生兒子從小便體弱,是以一直都顧不上他,總是缺衣少食的?;屎髮m中的宮人們見自家主子都如此對這個本就不怎么受寵的小皇子,自然也不會有誰真正看顧他。

  他從小便自己一人長大,餓了就去膳房找吃的,病了就去太醫(yī)院自己抓藥。

  直到他再長大一點,看到別人的母親都是怎樣對子女的,才知道原來這世上能全心全意為他的已經(jīng)不在了。他覺得他的母親一定是那個最愛他的,縱然他從未嘗過母愛是何滋味。

  輕舟側(cè)眼看著身邊她跟著的人一臉神傷的樣子,直覺告訴她他也許是想起了他的母親??伤彩莻€沒有母親的人,也從未安慰過人。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呃殿下,也無須太過傷感。雖然我也不知道有母親的孩子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呵殿下也知道嘛,我從小長在寺廟里面,被佛法道經(jīng)熏著長大的,我原本還以為我真的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呢?!?p>  她哈哈干笑了兩聲,見身邊的人一臉平靜地看著她,全然沒有她想的那樣神傷,頓時有些尷尬:“呃哈哈,開玩笑啊?!?p>  “嘖,小時候老方丈告訴我,人世間有許多悲傷分離的,離開的人呢是升天往極樂去了。生死有命,不是生人可以強留的??傻钕氯羰敲棵肯氲侥锬锒家桓眰牡哪?,娘娘在天之靈,恐怕也不會安心的。”

  他側(cè)眼看過去,說實話,他雖然很羨慕那些有親娘疼的孩子,可他從未有過,自然也不會眷戀,不過惋惜罷了。

  他有些莫名,又覺得好笑。他這個便宜王妃從哪里看出他傷心來著?

  “哦?”他被她逗得一樂:“王妃博學至此,對佛法經(jīng)理還有鉆研嗎?”

  “我自然沒有,”她移開眼神,語氣有些心虛:“我這不是要安慰你嗎,都把我畢生所學對付上了?!?p>  “唔,是嗎。”他看著她,覺得她今日似乎很是有趣。

  “是,是啊?!闭奶撝坪跏歉哪_步邁入一個殿閣。

  可她方才不是正心虛著嗎,都一路貼著他的背走路的,不留意的時候自然也就走了些許神。再說了,宮中的庭樓閣宇這么多,就是帶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鉆個遍她都指不定全都不記得,她跟在他身邊儲的都是莫要跟丟了找不著人就好,自然貼著貼著也沒怎么看路,也就任由那神四處走。

  這神走著走著,她卻突然被腳下的一個門檻絆了一跤,她一驚,眼看似乎就要被那門檻絆個四腳朝天不知南北徹底失禮。就在她的臉就要貼在冰涼的地上時,腰身卻突然被攬了一下,順勢就跌入了攬她的人的懷里。

  她睜大眼睛,看向那雙毫無波瀾如死寂一般漆黑的眼睛時倒抽了一口氣。

  唔,他們這樣的姿勢,他將她攬在懷里,四目相對。她還是第一次同他靠得如此近,呃,有些不好意思,臉頰似乎有些燙。

  恐怕是被她盯得久了,他別開眼將她好好放在地上:“宮里路雜,王妃跟緊本王之余也要注意腳下,若是跌著了傷著了,倒是本王的過錯了。”

  她眨眨眼,深吸一口氣,平復(fù)平復(fù)心情,又恢復(fù)到從前端莊持重的模樣:“是。”

  “到了?!彼麄兎驄D兩個停在一處樓閣前,樓閣上高掛著的牌匾上用行花小楷書了“敷兮小閣”四個大字。

  “敷兮小閣?”她頓足:“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道。若真是如此,閣主的品韻風骨倒是與旁人很是不同?!?p>  “我母親生前不過是個郡娘子,死后至多也就只有一個嬪的名分。身份地位住不了高樓殿堂,只一個小閣?!彼I(lǐng)著她走了進去:“詩書禮樂你倒是很懂,懂得倒也很是透徹。”

  他們倆一同走進去,小閣自然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小,她自踏進來起便沒瞧見什么人,也鮮少有宮人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

  小閣大廳的中央擺著“諳淑順德”四個女訓(xùn)大匾,大匾下擺著一個簡簡單單卻很是齊全的香案。

  她過去,同那日大婚大典她在皇帝面前,在文武百官皇親貴胄前,在天下人面前行的見禮一般,從小閣門檻處一路行到小閣大廳的香案前,將這禮行得完滿。

  這禮雖大,也甚是繁瑣,不合乎后宮省親后妃的規(guī)律,可她覺得她今日要拜的人既然是她夫婿的母親,是生他養(yǎng)他之人,她覺得他的母親,自然也是受得起的。

  “兒媳李氏,奉告母親?!彼詈蟀萘藥装荩@一番行云流水的禮數(shù)便算是做全了。

  她站起身,身旁一個一直領(lǐng)著他們的嬤嬤一邊拭著眼淚一邊說:“這么多年了,除了四哥兒,便只有王妃娘娘您這么一個愿意進來看一看娘子,娘子地下有知該多么開心啊。老奴侍奉娘子多年,如今這敷兮小閣也就只有老奴一個。我們四哥兒從小便是吃慣苦了的,怕是娶了娘娘你便是我們四哥兒天大的福氣的?!?p>  “嬤嬤過譽了,這本就是我作為子媳應(yīng)盡的本分?!彼π?,從發(fā)間取下今早亭秋給她簪的發(fā)簪,那是從前她母后留給她唯一的一支。

  “我今日匆匆趕來,沒有做什么準備,”她將發(fā)簪置于香案上:“這是我母后生前留給我的發(fā)簪,上面刻的是彩色祥云。我想,這也許勉強可以算是臣妾的一番心意吧?!?p>  “不必那么客氣,”一直站在一旁不發(fā)一語煜王靠了過來:“你肯來,我母親定已經(jīng)很開心了。既然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物,你收好便是?!?p>  “這本就是作為人媳的禮數(shù),殿下才是客氣了?!彼πΓ骸霸僬f了,你我母親若是能因此在天上相伴,我想也是好的?!?p>  他看向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原本肅厲的目光不自覺中變得柔和也炙熱。這個女人,他的妻子,她告訴他,她愿意把他的母親當成她自己的母親一樣孝敬,愿意完成她母親未完成的使命。

  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從未有一雙眼睛,清澈透徹得好似能看透他骨頭里那腐朽骯臟的靈魂。

  他看著她的背影,在香案前雙手合十跪下,很是恭敬??伤纳矸?,西夏朝廷的嫡長女,名動天下的人物,恐怕從來沒有幾次像現(xiàn)下這樣。她可知道,她今天說的這番話,做的這些事,有如何的有失身份,有失體面?

  可他很感激,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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