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時枉負(fù)紅塵意,舊憶輕拾在心頭
瀟湘館,五層樓上。
“長歸,你為何如此酷愛飲酒?”唐婉坐在我對面,驚訝地看著我取下腰間葫蘆,讓小二為我裝滿上好的酒。
“年紀(jì)大了,便常常會回首往事,感慨萬千。若無酒抒懷,我一人也未免太過于感傷?!蔽易猿暗匦α诵?,為我二人分別斟滿兩杯小龍團(tuán)。
唐馨死后,唐家作為京城第一世家自然不能群龍無首,唐婉也就順理成章地再度做回唐家家主。那天,我自京城離去之時,斟酌再三,還是沒有再回到那個我熟悉無比的地方,沒有再見到那個我朝思暮想的人。唐家家主之名,名動江湖,響徹天下。而我,只是一介藉藉無名之輩。與唐婉相識多年,是為有緣。而今朝此般情境,卻是無分。有些時候,不去打擾才是最深的愛戀。
“我本以為,你會有些話想要問我?!碧仆褚е齑?,右手輕輕敲著桌子。算起來,唐婉大我一歲,我已是三十有四,眼前佳人竟是已三十有五??蓺q月仿佛未曾在唐婉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一如當(dāng)年那般溫婉而內(nèi)斂,靜柔而含蓄。
“是有些話?!蔽蚁肓讼耄_口說道。
“那,那你問啊?!碧仆裱凵褚涣?,語氣之中有幾分期待。
“當(dāng)年我在汴梁城躲避追殺,機(jī)緣巧合之下遇到若葉情。我拖她帶了封書信回京交予你,不知你可曾收到?”
“未曾。我與情兒已多年未見,她似乎帶著若葉大人回了東瀛,杳無音信?!碧仆聃久枷肓讼?,如是回答道。
我點了點頭,慢慢啜吟著杯中茶。想來,彼時若葉情的境地也不算太好,她能與父親團(tuán)聚已是萬幸,將此事忘諸腦后我也理解。
“那......唐飄飄如何了?”
“你問她作甚?”唐婉面色一僵。
“好歹也算是一位故人,也同我一樣,是個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我同情她?!蔽姨谷坏?。
唐婉聞言,也是嘆了口氣?!拔医K究還是狠不下心取她性命。只打發(fā)她去唐家祠堂,終身禁足于此,懺悔罪過?!?p> 我無言。想必這般懲罰,對于如風(fēng)一般隨心而動的唐飄飄,已是嚴(yán)懲了。唐婉見我無言,也不再言語,端起手中茶杯,默默啜吟。
眼看天色已盡傍晚,瀟湘館中僅剩我們兩三桌人,唐婉終于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氣氛。
“我要走了?!碧仆裾f道。
“去往何處?”我問道。
“回京城,如姥姥一般,做一個真正的家主?!碧仆褫p輕說道。
我沒有應(yīng)聲。唐家家主,位高權(quán)重,威嚴(yán)無比。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唐家全家族的態(tài)度。唐婉此去,今生便要留在京城了。
“你知道的,我,我可以放棄榮華,我可以不要權(quán)勢,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我打斷唐婉。
“為什么不可以!”
“因為需要你的,不止我夜長歸一人。你走了,這偌大的唐家應(yīng)當(dāng)如何?唐家亂了,這諸多世家又當(dāng)如何?眾世家無首,定鬧個天翻地覆,天下百姓又當(dāng)如何?”我緩慢而堅定地說著,竭盡全力壓抑著自己內(nèi)心的情緒。“司徒文濤說的沒錯,我與他都深深愛著這天下。只不過,他的方式是索取,而我的方式是奉獻(xiàn)?!?p> 唐婉的淚水奪眶而出,可她卻沒有發(fā)出一聲啜泣。她就那么咬著嘴唇,把嘴唇咬得發(fā)青,任憑淚水滑落臉頰,直到無淚可流。我也坐著,默默地陪著她將淚水流干。
“倘若我執(zhí)意要隨你而去,你會帶我走么?”
“倘若我當(dāng)真同意你隨我而去,你還會跟我走么?”
我們四目相對,從彼此的眼底深處看見了自己的身影。那身影就在那個地方,清晰無比。
“我懂了?!绷季茫仆襻屓坏匦α诵?,長舒一口氣。
“如此甚好?!蔽业吐暬卮稹?p>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唐婉問道。
“本想在汴梁城了卻殘生,可今日見了你......”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唐婉見狀,不再言語。她緩緩起身,我也隨她起身。我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她,她沒有拒絕。我們相擁許久,直到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唐婉的臉龐之上。
“是時候了......”我輕輕說道。
唐婉點了點頭。我將她送出瀟湘館,館外,汴梁城夜色安靜祥和。唐婉想與我道別,卻什么話都說不出口。她只是又抱了抱我,便欲轉(zhuǎn)身而去。
“忘了我吧?!蔽逸p輕說道。
“你明知道,忘不掉的。”唐婉站住,無奈地笑了笑,又強(qiáng)作歡顏。她后退幾步,朝著我做了個揖?!伴L歸公子,此去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只愿公子心中,記得曾經(jīng)有位姑娘,她姓唐,單名,一個婉字?!?p> ......
我癡癡地看著門外的霜雪,默默地飲著酒。蕭玗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卻什么話都沒說。
唐婉走后,每日我在書齋之中,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天與她相見的最后一個清晨。夜長歸,本是個天涯瀟灑風(fēng)流客,如今這般模樣,讓我自己都開始討厭起自己。于是我便只帶一壺清酒,踏上了去北漠冰原的路。
當(dāng)年,蕭玗蕭玨二人回去之后,先定叛亂,再平眾怨,剛?cè)岵?jì),最終一步步將北漠冰原再次收歸蕭家手中。可對于他們兄妹二人,皇位是一種束縛。于是,北漠冰原之上,便只有百家之首的蕭家,卻再無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們二人的故事,著實精彩,可我實在是無心再講。如今,我在這北漠冰原蕭家府上,每日只飲酒賦詩,倒也樂得個逍遙自在。
“這么多年,你——”蕭玗問道。
“放屁,老子早就忘了!”我大笑一聲,浮一大白。可話一出口,才發(fā)覺蕭玗還并未開口問我,臉上的笑容不禁僵住。
“忘了就好。酒不夠,我再叫下人為你備上?!?p> 我擺了擺手,打發(fā)蕭玗離開。
雪,下得愈發(fā)大了。我突然想回答唐婉那天開口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我為何如此酷愛飲酒?那是因為我只有將自己的影子灌醉,那影子才不會在雪中跟著她的腳印,悄悄追隨。
“婉兒,這雪,下得好大。你看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