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北國
嘉靖二十六年,關外,一對駱駝正艱難地在及膝的黃沙之中跋涉。
這一隊,有十頭駱駝,六個人,他們中有幾個人是邊軍的裝扮,黑甲黑盔,腰里綁著的樸刀,刀鞘上的牛皮早都磨得破爛不堪油光可鑒了。
但是讓人驚奇的是,他們每一個人的駝峰一側都掛著一個其貌不揚的皮壺,在外行看來,這東西與大漠之中一般商旅的的水壺并無差別,但是你若曾在神機營服役,便一眼就能看出這東西的用途。
搭配這些火藥的,是每一個人都背在背后的馬上佛朗基,這種火槍剛剛傳入中國,便被錦衣衛(wèi)用來裝備其專職邊務的衛(wèi)所。
不錯,這隊人中,領頭那個騎在駱駝上仔細研究著地圖的人正是張繼禹,此時此刻,相較于這漫天黃沙,他更擔心的是迷途之中遇到俺答的軍隊。
隊伍中的第二匹頭駱駝上的是紀霖之,她用輕紗掩面,沒穿軍裝,貂皮斗篷之下蓋著的是一套嶄新的飛魚服??粗@能見度極低的黃沙天,她閉近了眼睛,任憑自己的駱駝跟隨著前面的駝鈴聲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而她,在仔細傾聽著周圍的聲音,是有馬嘶?有人聲?有牛羊?還是一片沉寂。
令他們心急如焚的是,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什么地標也沒有。
而他們在搜索的,正是大同副總兵朱荃率領的邊軍。
這五萬人離開大同向河套方向進軍已經三天了,本來每個人都以為是一次簡單的巡視示與威任務,結果他們卻無意中撞到了俺答部落的蹤跡。
兩軍在塞上開始了對壘,一方有妻兒老小,一方兵力不足,雙方既沒有誰不敢先動手,也都不敢先行撤軍,生怕對手回來一出攻其不備的好戲。
一面秘密派人上報,一面繼續(xù)監(jiān)視,朱荃打算在俺答的眼皮子底下搞點小動作。
于是專門軍事諜報策反偵緝的錦衣衛(wèi)被緊急召喚了出來。
而這次,他們派出了自己的最強陣容。
來這里,也只為了取一個人的性命。
索取性命,是為了無數(shù)軍民百姓,為的是防備又一個庚戍之變。
看風沙過大,張繼禹告訴眾人,先找一個山坡的背風面休整。當他們真正坐下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龐大,自己生命的渺小。
六個人擠在一個火堆前面,周圍是近在咫尺的黃沙和這沙子遮住的不知多么遼闊的世界。紀霖之不禁感嘆,最狹小的空間往往包含著最大的世界,因為狹小僅僅蒙蔽了雙眼,不會改變客觀的大小。世界何其瑰麗,天地何其寬廣。
他們就在那里坐著,盯著自己完全看不到的遠方。
目之所及僅有數(shù)尺,天地尺度已逾萬丈。
但是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大事之前自己所擁有的難能可貴的平靜,是應當抓緊時間感受一下。
呆呆地盯著天地,紀霖之腦子里都是父母的樣貌,這是她兩年以來閑下來唯一能做的事情,這也是她兩年以來天天將自己日程塞滿的原因。因為她一閑下來,就會思念自己早經已失去的親人。
她的腦子已經魂游去了陰間。
但身體還在陽間,感受著痛苦。
不知這形骸在人世之中等待了多久,漫天的黃色終于摻進了點藍色。風也小了,等了許久,他們終于看見了每一粒塵埃都落回了地面。
塵埃落定了。
因為已經可以看見了不遠處明軍的大營了。
紀霖之清楚,某個人已經死到臨頭了。
她所說的這個人并不是一個蒙古人。
張凌,原大同鎮(zhèn)守太監(jiān),在一次失敗的軍事行動中出現(xiàn)在了失敗的地方:貪功冒進,中伏。偏偏這個人還沒有戰(zhàn)死沙場的覺悟,偏偏死前還要過一把漢奸的癮。
考慮到他對明軍布防的了解,外加這位仁兄是個好邀功的人,自從他的投降之后,邊患更加嚴重了,庚戍之變就是與他的謀劃密切相關的。
所以這次的行動并不是要將俺答的部落怎么樣,而是只需要殺一個人。
怎么殺?
自然有人會替我們去做。
我們需要做的,是在人們的心底,埋下猜忌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