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痛苦或許也是疾病的一種
?。ㄒ唬?p> 立冬前幾天,氣象預(yù)報近幾天都天氣晴好,夏邇每到父親午睡過后,都會攙著他去醫(yī)院中心小公園的涼亭里坐一會,曬曬溫暖的太陽,每次往回走時,父親都會感慨一句“天氣真好”,心情也似乎好了許多。
有一天夏邇剛陪父親曬完太陽,在走廊里又碰到白楚檗和他父親樂呵呵地一起走過來。
“老白,出去???外面太陽好得很,去曬曬!”夏邇父親難得主動搭話別人,這會不待白爸爸開口,竟先打起了招呼。白楚檗對夏邇點點頭,還是一臉很開心似的笑。
“不是——”白爸爸卻一擺手說,“我兒子說明天和我去釣魚,我現(xiàn)在是去看看釣魚竿好不好用!”白爸爸話語里帶著自豪,頗有故意顯擺的意思。
“啊,釣魚?這天——”夏爸爸一愣。白爸爸卻并不等他說完,一揮手說:“先走了?!?p> “這天釣魚,不冷嗎?”夏爸爸嘀咕著剛才沒有來得及說完的話,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有點冷?!毕倪兘舆^父親的話,“回去再休息一會吧?!闭f完扶父親回到了病房。
大概過了十來分鐘,白家父子回來了。白爸爸一進門就對夏邇父親說:“小夏,你釣魚嗎?這可是個特別有意思的事!我啊,這一輩子沒啥別的愛好,就是愛釣個魚!”白爸爸整個人都是一副誰也攔不住的興奮勁,還真讓人不敢相信他是喜歡坐著一動不動釣魚的人。
“很早以前釣過,那時夏邇都還是孩子呢!那時年輕,愛好還是有一些的,不過這么些年過去了,現(xiàn)在啥都不會了?!毕陌职窒袷潜还雌鹆藢ν碌幕貞?,和白爸爸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夏邇出去想打點開水,剛走出門,聽見白楚檗在身后喊自己:“小夏——”夏邇回頭。白楚檗抬一抬手,原來他也提著開水瓶?!耙黄鸢桑 卑壮蘅熳邇刹?,趕上了夏邇。
“小夏,明天是大晴天,再過兩天天氣就不好了,立冬后會更冷,就不太適合出門了。我家老爺子要去釣魚,你爸爸好像也有興趣,要不把你媽和我媽都叫上,我們大家一起?”白楚檗說,眼睛里又滿是笑的小星星。
“嗯,挺好的,我也想讓我爸能出門透透氣,可就怕他身體會吃不消?!毕倪冃睦锖芨屑ぐ壮薜臒嵝模上氲礁赣H的病,心里很猶豫。
“小夏,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他們是生病了,但我們其實不能老是把他們看做病人?!卑壮匏坪跤性拰ο倪冋f,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夏邇卻聽糊涂了,不能把病人當(dāng)病人看,那該當(dāng)成什么人看呢?
“你想想,生病了的人都比健康人敏感,怕治不好,怕被別人看成另類。如果我們一直把他們當(dāng)病人看,那等于是在時刻提醒他們,會讓他們更加害怕?!卑壮蘼龡l斯理地說,像是擔(dān)心夏邇不能馬上聽懂。夏邇似乎真的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停下腳步想了想,才說:“道理雖然如此,可他們的確是病的很嚴重,得好好養(yǎng)病,不能像正常人一樣?!?p> “你說的沒錯,病人確實就是病人,但你換個角度想想,如果讓夏叔叔就這樣躺在醫(yī)院里,再到走不動路,下不了床,幾乎每天都是在等待折磨,那這段當(dāng)病人的時間就成了了他這輩子最痛苦的日子了。”白楚檗突然嘆了一口氣,語氣立刻低沉了許多,“我的好多病人都是這樣過完最后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有新的痛苦,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孤獨,因為連最親近的人也當(dāng)他們是病人。當(dāng)然,他們的親人都是出于為病人考慮,不讓病人正常活動,不肯多和病人說話,也不讓病人多說話。我看過了那么多,覺得病人其實特別希望自己被當(dāng)成正常人對待,因為他們不想和正常的生活脫離,想和身邊的人正常相處,尤其是當(dāng)時日不多了,他們真的很怕被當(dāng)成另類隔離出去,那種感覺應(yīng)該是一種被拋棄的感覺,真的很——很悲慘!”白楚檗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地把右手臂伸在空中比劃,說完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還懸在半空,于是他慢慢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轉(zhuǎn)頭去看夏邇的反應(yīng)。
夏邇又沉思了,微微蹙眉,嘴唇也輕輕抿著?!澳阏f的很有道理,與其這樣不死不活地等著,倒不如好好地過完這段時間,至少心情是好的,人是快活的。唉,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無論怎樣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糕!”夏邇看著白楚檗,咧嘴一笑,“謝謝你!我一會跟我爸說,和白叔叔一起去釣魚,讓他也開心開心。”白楚檗點點頭說:“好,我們先去打水。”說完兩人一起向開水房走去了。
第二天,夏邇和白楚檗開著車,帶上各自的父母,一行六個人來到一處山嶺圍繞的水塘邊,兩位爸爸和白楚檗都去專心釣魚,夏邇和兩位媽媽就繞著魚塘散步,走累了過去看看釣魚人的收獲,坐一坐,坐得困了再起來走兩圈。初冬的陽光依然有幾分暖意,無論是坐還是走,只要曬著太陽都是溫暖而愜意的。幾位老人好久沒有戶外活動過了,一直精神抖擻的,夏邇卻吃過幾片面包和水果當(dāng)午飯后,難擋困意,兩位爸爸還在啃著雞腿,喝著酒,夏邇就跑回車上睡起了午覺,白楚檗倒一直陪著爸爸們釣魚,時不時拿白爸爸打趣一番,逗得大家十分開心。
下午三點剛過,三個釣魚的都有收獲,白楚檗提醒大家該回去了,一是太陽的熱度已經(jīng)減退,天要變涼了,二是他和朱醫(yī)生說好的兩位老人上午的治療改到下午四點以后,看時間該馬上趕回去了,于是大家收拾收拾,拎起釣得的大草魚小白鯛,興高采烈地踏上了歸程。
“今天真是高興啊!”夏爸爸雖然幾十年都沒有摸過魚竿了,可水塘里的魚卻格外照顧他,垂釣的結(jié)果是夏爸爸筐里的魚最大最多,夏爸爸自然喜不自勝,一路上都興奮得誰也攔不住。“老白,遇見你這個病友,我這醫(yī)院住的也值得了!”回到醫(yī)院,夏爸爸就對白爸爸說,又夸白楚檗:“你這兒子當(dāng)?shù)暮冒?,你爸有福!”誰都看得出來,夏爸爸真真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了。
“夏叔叔,是小夏帶您去的,她更有功勞,您不能只夸我??!”白楚檗笑里還帶著水塘邊溫暖的陽光,目光閃閃地看著夏邇。夏邇也呵呵笑了,夏邇難得這樣開心一笑,這大概是回蓮城看護父親以來的第一次。
夏邇父親一連幾天都沉浸在這份快活里,精神竟比先前好了許多。
(二)
夏邇的幾個同學(xué)和朋友,婷婷、馮璐、吳金玲,包括羅君智都先后來探望過夏邇父親,周剛也特意來過兩次,羅東旭以夏聰上司和同事的身份也來關(guān)心過,夏邇一律客氣相迎,感激地相送。婷婷來的那一天,好久沒見的兩人又傾心交談了一番。
“你打算怎么辦?還回中州去嗎?”婷婷問。
“我也正在想這個事?!毕倪兊拇_很苦惱。
“中州雖好,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爸病成這樣了,將來你媽誰來照顧?”婷婷拉住夏邇的手,“媽媽跟著女兒生活更好,這是我的親身感受。”
“嗯,我知道。你媽確實越活越年輕,越活越快活了,我也想讓我媽這樣。想想在蓮城我是有根的人,回中州終究還是覺得是在漂泊。”夏邇對婷婷的建議一向都很看重,加上她的牽掛如今都在蓮城,自然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決定回到蓮城,先照顧好父親,再陪伴母親生活。
送走婷婷,夏邇接到李燦燦的電話,關(guān)心完夏邇父親的病情后,接著問她什么時候回中州。夏邇知道燦燦是在幫誰打聽自己的消息,自從回到蓮城后,阮茞的來電夏邇十有八九沒有接。為什么不接,夏邇也說不太清楚,但有一種認識在夏邇的思想里變得越來越清晰,那就是對自己而言,阮茞始終是高高在上的人,她和他并不在同一個世界。倘若不是那段如同幻影一般存在的初戀,他們的生活怎會出現(xiàn)交叉點?因為真實的生活里,她和他的人生根本沒有契合點,他們維持著這段感情就如同呵護著一個肥皂泡,這個美麗的泡泡隨時都可能破碎,而一旦破碎了,也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來。要呵護一個美麗的肥皂泡,不能不說是一件艱難又毫無意義的事情,會覺得疲累那就是遲早的事情了。夏邇告訴燦燦自己不回中州了,請她幫忙把美容店轉(zhuǎn)讓出去。
“什么,你不回來了?那我怎么辦?阮茞怎么辦?”燦燦連連驚呼。
“你啊,就自己看著辦,我是不會對你繼續(xù)負責(zé)的!至于阮茞,我和他本來就沒多大關(guān)系,哪有什么需要擔(dān)心的?”夏邇語氣平淡地說。
“你和他沒多大關(guān)系?人家可是死去活來地找了我好幾回,你卻說跟他沒啥關(guān)系!姑奶奶,你說清楚,你到底啥意思?”燦燦急了。
“就是我話里的意思,他要再找你,你原話告訴他?!毕倪冋f完,心里還是一痛。人們常說,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可有幾人能在當(dāng)初就料定了現(xiàn)在會如此呢?
?。ㄈ?p> 夏邇站在中州大學(xué)的大門口,頭頂是六月燦爛的陽光,把中州大學(xué)簡約卻威嚴的巨大門楣投影在蒼白的地面上,夏邇的白色高跟鞋踏在這暗影的一個拐角處,一身紅裙在正午有些燥熱的風(fēng)中擺動。夏邇很專注地看著大街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往,永遠跑不夠似的,每時每刻都那么匆忙,也許都是在忙著回家吧,夏邇心里微微地嘆息,也微微地愉悅。
門房里坐著兩個保安,懶洋洋的,年歲大些的坐著不動,但不時向夏邇張望一眼,年輕些的坐坐走走,也時不時偷眼瞧瞧夏邇。
大約過了七八分鐘,阮茞的車輕輕地停在夏邇身邊。夏邇上車。
“那是不是阮教授的車?”年輕些的問。
“嗯,是!”年歲大些的點點頭,答。年輕些的若有所思,坐回到凳子上。
“想吃點什么?”阮茞問。
“不用,我已經(jīng)吃過了?!毕倪兊恍?,“不麻煩了,我是來跟你道個別?!?p> “嗯?哦——回去幾天?”阮茞握方向盤的手略略一緊。
“店面我已經(jīng)轉(zhuǎn)讓出去了,東西也都收拾完了,下午就走?!毕倪円荒槣赝竦臏\笑。
“夏邇……”阮茞的聲音有點發(fā)緊,“夏邇!你——可以做點別的事情,比如開家花店,學(xué)一下茶藝……中州是一個很大的市場!當(dāng)然,不做什么也可以……”
“我得回去,我——必須要回去,家里需要我?!毕倪冏终寰渥玫卣f,臉色平靜地看著阮茞。
“我知道——”阮茞點頭,“嗯,將來你可以把媽媽接過來住,你媽媽一直都在蓮城,讓她也到中州來看看——”
“她在廠里住習(xí)慣了,這地方——她來了也住不慣?!笨吹饺钇惏衍嚶諅€彎,夏邇趕緊說:“我馬上就得走,車就停在這里吧。”
“夏邇!”阮茞停穩(wěn)車,轉(zhuǎn)過臉,眉頭微微鎖住,眼睛盯住夏邇的臉,柔聲說,“如果你決定回去,我尊重你。不過,你在這里辛苦了幾年,發(fā)展得不錯,也有了穩(wěn)定的客源,放棄了可惜……周周雖然選擇去了大連,但要回來,也還是回到中州比較方便。盡管蓮城也不遠,但畢竟……”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毕倪兠嫔珴u冷,聲音有些發(fā)沉地打斷阮茞的話,“這些我早就想好了,錢是賺不完的,親情卻有期限,我想照顧好我爸,也想趁我媽還健在,好好陪她!至于周周,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也該放開手了?!毕倪冋f完抿緊嘴,伸手推開車門。
“夏邇,我——你聽我說!”阮茞抓住夏邇的胳膊,夏邇回頭看看阮茞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阮茞松開夏邇的胳膊,緩緩握住她的手,“我……真的需要你!”
“謝謝你!”夏邇嘴邊帶上了一絲嘲諷,“也許吧,不過這一點需要太無足輕重,不是嗎??”夏邇抽出手,再次打開車門。
“夏邇!”阮茞再次緊緊抓住夏邇的手,“夏邇,你對我來說不是無足輕重,沒有你,我會遺憾終生!你是我珍愛的女人,我非常需要你!”
夏邇用一用力,卻沒能抽出自己的手,她有點慘然地一笑,說:“我也有想要去彌補的缺憾!阮茞,你——其實你需要的不是我,你需要的是圓一個夢,也許在那個夢里我很重要,但在現(xiàn)實里不是這樣的!唉——”夏邇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其實,我不該來到你現(xiàn)實的生活里,只做那個你夢中的人就夠了!”
阮茞聞言略略頓了頓,把另一只手也覆在夏邇的手上,說:“夏邇,我的夢想的確是和你永遠在一起,但這不僅僅是夢,也是我最真實的需要!夏邇,我知道,現(xiàn)實是我不能給你更多,你不高興,我都明白……”
“你不明白。”夏邇再次打斷他的話,“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怨你,不怨任何人,只是我也懂了什么是缺憾?!毕倪兺A送#瑖@一口氣,重新說,“我記得你說過,除了和我相識沒能相戀,你想做什么事都成功順利,人都不能忍受缺憾,尤其是沒有受過挫折的人,更加不能允許自己有缺憾,所以,你一直想把這個缺憾補回來,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想完成這個夢想。我沒有想到自己是你夢中的那個人,能幫你圓夢我也很高興,我以前是這樣想的,很天真,或者說很傻……其實就是傻吧,我們早就不是當(dāng)年的少男少女,怎么能還當(dāng)自己是那個人呢?”夏邇咧開嘴對這阮茞哈哈一笑,“愛情是什么?是只有年輕人才懂的東西!說愛情永恒,那是謊話,愛情只屬于年輕人,過了那段時光,就沒有那么美好了,就算你一直想保留那種感覺,它也會變味。說實話,我覺得并不是年齡越大,經(jīng)歷越多就越懂得愛,很多事都可以講經(jīng)驗,只有愛情不能。年輕時我們就是想找到一個人,對他付出感情,可現(xiàn)在想要的不過是滿足。年輕時的感情放在記憶里還是美好的,拿到現(xiàn)在是沒法補救的!”夏邇一口氣說完這么多話,說得自己都激動得有些顫抖,她輕輕甩開阮茞的手,“我們都不再年輕,要談那樣純粹的戀愛,已經(jīng)沒有資格了?!?p> 阮茞愣住了,動動嘴唇,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但他很快回過神來,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你說的都對!我……我承認,現(xiàn)在我對你的感情確實和那時候不一樣,但并沒有變味,而是有了變化。夏邇,你說愛情只有年輕人才懂,這話不準確,只有年輕人才能懂的愛情是初戀,但愛情不只有初戀,愛情也會隨時間成長。我的確有自私自利的成分,但我不能承認不再愛你,和當(dāng)年一樣,我就是一心想要呵護你,想讓你覺得幸福,只是我做的還不夠,還遠遠不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知道,你覺得我需要你照顧,當(dāng)我還是一個可憐的小女孩,想要我陪你一起回到當(dāng)年的那種樣子。你一直把我當(dāng)成記憶里的那個人,所以我在你心里是長不大的,面對我時你也還當(dāng)自己是當(dāng)年的那個人??赡憧纯粗車钠渌税桑纯茨愕母改钙迌?,再看看我的家人孩子,我和你一樣,都長大了,都有要照顧呵護的人,有要盡的責(zé)任,我不是活在你的夢里!”夏邇睫毛輕顫,兩頰也開始發(fā)紅,“我也知道不能一下子說清楚,所以我們分開來都冷靜思考一下?!毕倪兇蜷_車門。阮茞看著夏邇下車,也趕緊下了車。
“我走了,再見——”夏邇快步走向遠處,紅裙在風(fēng)中輕搖,使得她整個人像一只正在落地的風(fēng)箏,飄飄悠悠的。
“夏邇,夏邇!——你等等!”阮茞趕緊拉開車門,奔過去拉住夏邇,“我還可以回去看你嗎?”阮茞永遠云淡風(fēng)輕的臉上布滿愁苦,眉眼中間的皮肉像是被眼鏡夾得生疼一般,皺起了川字紋。夏邇不說話,默默地擺脫掉阮茞的手,繼續(xù)朝前走,留下阮茞有些無措地立在原地,一片深重的悲哀從鏡片后溢出,籠罩住了他似乎永遠挺直的身體。他動作有些遲緩地又追出幾步,卻看見夏邇已經(jīng)坐開了她的車里,他停住腳步,雙色搭在腰上,一直看著那車開出好遠,不見了,才走回到自己車邊。阮茞坐回車里,閉眼在椅背上靠了一會,拿出手機發(fā)出一條短信:“小心開車,一路順風(fēng)!”給夏邇的,就像夏邇每次開車離開中州一樣,不過少了一句“等你回來”,這種原本沒有多少溫度的問候一旦少了最關(guān)鍵的一句,其實和不說已沒有不同。阮茞的腦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三十年前的那個場景,紫羅蘭花瓣落在花廊的水泥地面,一地傷心的紫,一地凋落的凄涼。生活中許多事都是如此收場,想要快樂,卻得到了痛苦。
?。ㄋ模?p> 小雪后的一天,天氣不錯,太陽在空闊的藍天上自由地俯照著大地,天地間一絲風(fēng)也沒有。白楚檗父親要去參加一個親戚的八十高壽宴席,一大早起來把自己收拾梳洗得整整齊齊的,夏邇和母親到病房時,正好碰見白楚檗陪著白爸爸出門。
“老白,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多玩一會,多吃點好的再回來??!”夏爸爸躺在床上饒有興味地看著父子二人一邊收拾,一邊就穿羽絨服還是穿毛呢大衣、戴帽子還是不戴帽子這樣的細節(jié)斗嘴打趣,一副看熱鬧的樣子,偶爾在白爸爸說不過兒子了,向自己求助時發(fā)表一下第三方意見,看見二人準備停當(dāng),心里又不免羨慕。
“好的,好的,那是肯定的!再不好好吃它一頓,玩它一玩,恐怕就沒機會啰!”白爸爸拍拍身上筆挺的藏青色毛呢大衣,扶一扶灰色絨帽,很坦然地說。
“白叔叔,你們要走了?這么早?”夏邇幾天前就得知白爸爸今天出去赴宴,但沒想到現(xiàn)在八點還不到,白爸爸就要盛裝出門了。
“老爺子開心好幾天了,估計昨晚上覺都沒有睡好吧!現(xiàn)在還要去買圍巾,說要和帽子能搭配的那種,比我們還講究!”白楚檗沖夏邇擠擠眼說。
“講究好,該講究!白叔叔這么帥,可不得講究點!”夏邇?nèi)套⌒φf。
“就是就是,不能只許你們講究,不許我們這樣的老家伙講究??!”白爸爸得意地笑了。
“可得注意點啊,老白!”夏媽媽卻想著白爸爸是病人,忍不住提醒,“畢竟還病著,小白你給照顧好了!”
“夏阿姨您放心,我爸他厲害著呢。您看他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哪里需要照顧?再說,我也沒時間啊,把他送去了,還要趕回來做一臺手術(shù)?!卑壮迏s是一副很不把自己老爸當(dāng)成病人,很放心很輕松的樣子。
“也是,也是——”夏媽媽看看這對哪方面都不像是在醫(yī)院癌癥科住院的父子,無奈地點點頭說。
白家父子離開后,夏邇父親照往常一樣吃完早飯,掛上藥瓶,夏邇和媽媽坐在旁邊注意著輸液速度的快慢和進度,時間隨著針管里一滴一滴掉落的藥水,有點艱難地前行著。夏爸爸半躺著,大多數(shù)時候都微微合著眼睛,不說話,也很少動。好不容易滴完了兩瓶藥水,趁換藥的功夫,夏爸爸躺下身子,像是累了。
“要不睡一會?”夏媽媽說。
“夏邇!”夏爸爸卻喊夏邇,“今天天氣不錯,外面不很冷吧?”
“嗯,有一點,不過還好。”夏邇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問天氣情況。
“這么好的天,錦繡公園里不知道人多不多?”父親用試探的口吻慢慢說。
“想出去了?天還是有點冷,怕是不行吧?!蹦赣H說完看看夏邇,神情中滿是征詢。
“可以。這么好的天應(yīng)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說不定哪天就會下雪,那不就真的不能出去了。”夏邇感覺到了父親對外面世界的渴望,也來了興致,“等針打完,歇一會了就出去,中午我們也到餐館吃飯,都吃頓好的!”
“可以,可以?!备赣H很高興,突然精神好了許多。
錦繡公園就在醫(yī)院附近,夏邇向醫(yī)院借了一副輪椅,和母親陪著父親很快就走到了那里??赡苁菚r間快到正午,公園里人并不多,不過有兩撥老人圍著兩張石桌下象棋,雙方正廝殺得熱火朝天,圍觀者也群情激動,都按捺不住地指手畫腳,恨不得自己上前橫車回馬,拱卒倒象。下棋的雖滿耳朵塞滿各路諸葛的錦囊妙計,但仍然方寸不亂,兀自我行我素,直把那些急得恨不得跳腳。夏邇父親本不是象棋愛好者,這時卻突然有了興趣,讓夏邇把他推過去觀棋。眾人發(fā)現(xiàn)了坐在輪椅上的夏邇父親,自動讓出最里層的一個位子,父親的心神很快就投入到棋局之中。夏邇在不遠處找到一處條凳坐下來,母親看出夏邇有些無聊,說:“你爸估計還要看一會,要不你去爬爬錦繡山?!毕倪兲ь^看看層林盡染的錦繡山,依然是晚秋的絢爛,原本心里是不愿意登山的,卻也忍不住這山色的誘惑,決定還是去爬一爬。
?。ㄎ澹?p> 錦繡山南面山勢平緩,北面卻異常險峻,從山頂?shù)缴侥_完全是一面斷崖,崖上有一幾十米長的小道,有絞著鎖鏈石柱和護欄,保護者行人的安全,但經(jīng)過那里的人如果膽量不夠大,還是會嚇得腿腳發(fā)軟。夏邇很難得地攀上了山頂,幸好前后還有幾個同行者,夏邇稍稍安心了些。走過崖上小道,夏邇貼著石壁緊張地挪動步子時,看見前面是一個瘦瘦的穿著件羽絨短襖的男子,他兩手操在褲兜,格外放松的姿態(tài)引得夏邇?nèi)滩蛔《嗫戳怂麕籽?。走了大約三分之二,男子突然回頭瞟了夏邇一眼,又看看腳下崖底,神情似乎在說:就是這了。夏邇仿佛聽見他微弱地嘆了一口氣,就見他猛地抬腿,突然俯身向下一縱,速度快到人難以反應(yīng)。夏邇和身后不遠處跟過來的人一起驚叫出聲。夏邇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兩腿發(fā)軟,屈身蹲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那絕壁下,深青色的巖石刀劈斧砍一般突兀猙獰,崖下構(gòu)樹、冷松、刺槐和層疊的灌木,都森森地立著,那人就像一條不夠塞住牙縫的魚,落了進去,無聲無息,毫無蹤跡了。跟在夏邇后面的幾個人也把身體盡量縮住,茫然張著顫抖的唇。
好不容易有一個人說:“得趕緊報警!他是自己跳下去的,我們都可以作證!”
周圍沒有一絲風(fēng),確實一絲風(fēng)也沒有。
因為是跳崖案的目擊者,夏邇得接受景區(qū)管理人員和調(diào)查取證的警察盤問,直到一點多才下到山下。
“出什么事了?”母親似乎聽說了什么,夏邇又遲遲沒下山來,很是擔(dān)心。父親還在看下棋,奇怪的是明明是午飯時間,明明都出了人命,那兩桌棋局卻始終沒有散,大約是雖總有人離開,但也總有人替他補上來。
“沒事,有個人摔傷了。我們走吧,去吃飯,餓壞了吧?”夏邇努力保持鎮(zhèn)定,不想驚嚇到父母。
晚上,夏邇看到蓮城新聞網(wǎng)報導(dǎo)了跳崖的事件,視頻、圖片、文字俱全,結(jié)果是當(dāng)事人自殺尋死的原因無可查證。但夏邇想肯定有人是知道的,只不過不愿意說給滿世界的人聽。網(wǎng)友們留言,大意是痛苦忍忍就過去了。可人已經(jīng)死了,說這些有何用?大約是說給活人聽的,可既活著,暫時正忍得堅決,聽這些有何用?痛苦其實也像一種病,會折磨得人精神疲憊、意志消沉,也能讓人覺得自己無藥可救,不得不自尋死路。所以無論怎么評說這些有關(guān)痛苦的事,人們又大約是說給自己聽的,自言自語,給自己鼓勁,因為誰沒有一點或大或小的痛苦,就像疾病,隨時都可能趁虛而入,侵蝕我們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