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君在上、百官在前，不比尋常人等，說話做事務必講究一個分寸。無論遣詞造句、還是稱贊指責：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好到什么程度，就夸到什么程度；不好到什么程度，就斥到什么程度。
如楚南雄剛剛頒布的那幾條政令：第一條征丁修渠令，尉繚稱其為“通”，贊上一句“高”；第二條均田抽簽令，嬴岳稱其為“變”，贊上一句“妙”；第三條遣民墾荒令，王綰稱其為“活”，贊上一句“絕”。
每人雖都是兩個字，但每個字各有其深意。尉繚和嬴岳還算是稍有收斂，合起來不過是“高妙”一詞，那王綰能喊上一聲“絕”，幾乎算是對其人其事的最大贊美了。
趙高在嬴政身邊做事，與這幫文武大員們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豈會不明白此中三昧？然而，他自外面闖入撲倒在地時，開口贊的那個字卻是：“神！”
在場的文武大員、從僚書吏，甚至包括那幾名哆哆嗦嗦的賬房、伙計，全都抬起了頭，向趙高看了過去。
胡亥在嬴政身后瞪大了眼睛，訝聲笑道：“趙府令，你這‘神了’、‘神了’的，到底說的什么事？”
弄玉也微微搖頭，蹙眉道：“砸了幾個院子，怎么就神了？”
趙高滿臉狂喜難以自持，看了看胡亥、又看了看弄玉，幾次張嘴都說不出話。最后，他竟大著膽子抓住嬴政衣袖，喜極而泣道：“大王，您得親自去看。老奴，老奴還從未見過如此奇觀?！?p> 他這么一說，不僅是文武百官、書吏從僚們，就連那些面目威嚴、謹小慎微的侍衛(wèi)軍卒，也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嬴政回頭瞄了章邯一眼，問道：“如何？”
章邯恭身道：“大王放心，南城區(qū)里里外外十來座大街、幾十條小巷，全都布滿了禁軍眼線。一有風吹草動，大王即刻便知。章邯以死命擔保，諸位大人定然無虞。”
嬴政滿意的點了點頭，又看向了王離。
王離拱手道：“南城區(qū)各個路口、各個街面，都有軍士、武卒暗中游弋。大王安危，絕無差錯?！?p> 嬴政點了點頭，起身就要往典屬國走去。
他尚未走出大門，忽又皺眉道：“王叔他們，會不會知道我在這里？”
嬴岳拄著拐杖，在公子嬰的攙扶下上前兩步，笑道：“大王無需多心，贏疾與老夫向來分府而居。大王半夜召來我等議事，老夫尚且以為是在咸陽宮中，他又如何得知？”
嬴政微笑道：“倒不是多心，只是咱們這么大的陣仗，難免會走漏風聲。”
尉繚擺手道：“大王確實多慮了，章邯安排下的眼線暗哨，都化成了商販、走卒。百姓或許覺得面生，但典屬國大小官吏都在院內(nèi)，如何得知？那幫公子王孫們?nèi)糁来笸踉诖耍€能任由楚南雄砸了他們門庭？只怕早就吵著鬧著要來面圣評理了?！?p> 嬴政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也就不再多問。再者而言，章邯、王離雖然年紀不大，可做事周密、手段高明，十分難得。有他們二人擔保，那斷然不會出錯。
他走到門旁，見一側衣帽架上掛著一件披風、一頂氈帽，應當是扶蘇留下的。就順便取了氈帽，戴在頭上遮住了臉。
胡亥見狀，覺得好玩，笑嘻嘻的跑到后院，要了幾套干凈衣衫，喬裝打扮一番，使人看不出來是個公子。之后又齜牙咧嘴的玩笑一陣，遞給弄玉一件。
弄玉皺了皺眉，沒接，將扶蘇那件披風拿了過來，裹在身上，把臉都包住了，只露出一雙大大的桃花眼，對著嬴政和胡亥呵呵笑道：“瞧，誰也看不出來?！?p> 幾人哈哈大笑一陣，也都稍做修整，妝成一群胡商打扮，出了酒樓，往典屬國走去。
王離率先走在前面，來到典屬國大門外，拿起腰牌對著守門侍衛(wèi)亮了一眼，吩咐道：“不要看、不要問，更不能多嘴。一切如常，老老實實看守大門。”
幾名侍衛(wèi)點了點頭，就目不轉睛的盯視前方。
嬴政與一眾大員進來的時候，見典屬國院內(nèi)房倒屋塌、盡是破磚碎瓦，忍不住皺起眉頭嘆惋起來。
老王公嬴岳瞇起眼睛，滿面盡是冰霜，站在那里冷哼不止。
典屬國既由宗屬司全盤改制而來，那府院、館舍自然無需另行安置。當年長平之戰(zhàn)后，嬴岳因斷腿致殘，難以留在軍伍之中，就被轉派到宗屬司內(nèi)主事。一待許多年，對于院內(nèi)院外的物事、景色，他是再也熟悉不過。
可到了如今，竟全都被楚南雄砸了，他縱然再能隱忍，此時也不免憤懣氣結。
公子嬰眼見嬴岳喘息不止、搖晃不定，忙將他扶到一角青石旁，低聲道：“祖爺爺，這事孫兒也記下了?！?p> 嬴岳坐定之后，擺了擺手，拄著拐杖抬起頭，盯著公子嬰道：“公就是公，不可以私亂公?！?p> 公子嬰點頭道：“孫兒明白。私便是私，也不能因公廢私。”
嬴岳聽了，不再多言。
這時，弄玉逮著趙高質(zhì)問道：“中車府令，你剛才一直說神了神了，哪里神了？可是這院落砸的干凈神了？”
趙高嘰嘰笑道：“老奴哪敢開這玩笑。大王、公主，你們請看！”
弄玉順著趙高指的方向看去，見面前有一簇狹長花壇，將入府玄關與其他院落隔了開來?；▔虚L著許多春藤、鐵樹，有曲有直、相互環(huán)繞，足有一人多高。
可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弄玉不由得低眉沉思：這趙高平日里多精明的一個人，怎么今日竟當著國君與一眾文武大員的面，揪著這花壇不放？縱然里面的春藤鐵樹四季常青、長勢極好，可這又有什么好看的？他剛才一直說神了神了，若當真指的是這幾處花壇，那可是欺君重罪了……
弄玉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抬起頭來去看嬴政的臉色。也就在這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嬴政滿臉驚異，正目不轉睛的盯著面前的春藤鐵樹。
不僅如此，就連尉繚、嬴岳、王綰、李斯等人，王賁、李信、蒙毅、楊端和等將，甚至是章邯、王離及隨行的書吏從僚，也全都站在院中，向花壇鐵樹看去。
身側趙高還滿臉興奮的低聲叫道：“大王，怎樣？老奴說的有沒有錯？是不是神了？是不是？”
弄玉更加茫然了，她扭頭望著嬴政道：“舅舅，你們，你們……”
嬴政臉上驚異未消，反而多出了許多欣慰。他昂首看著花壇遠方，感慨動容的嘆道：“如此奇觀，此生難遇。楚南雄，你砸的好、砸的好啊。一柄銅錘，竟砸出來一個清平吏治！竟會如此！”
弄玉滿面愕然、朱唇微啟，想問但不敢問，看吧又什么也瞧不出來。
她胸口劇烈起伏、內(nèi)心疑慮不已，目光在文武眾官臉上一一掃過，見眾人全都驚異欣慰的看向遠方，便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狹長花壇越來越遠、春藤鐵樹越來越低。在弄玉退到老王公嬴岳身旁時，春藤鐵樹終于落下，映入眼簾的，是議事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