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下來之后,便是平靜的離群寡居了。雖說身份有些尷尬,好在老太太身為秦國王女,論輩分還是當今秦王嬴政的姑祖母,因此倒也沒人敢來耀武揚威說三道四。
如此過了月余,時候剛過秋收,早晚的天氣也開始陰暗寒冷起來。一日早起,楚南雄正坐在暖爐旁看書,忽然聽到院中一陣腳步聲,館中的侍女走來說道:“公子,外面有位將軍來訪?!?p> 楚南雄自到咸陽,從未出過大門,半個相熟的人也沒有,自然不會有什么私交好友。況且,他的身份本就有些尷尬,遺族太子,這在當今的政治環(huán)境下,無疑是個讓人望而卻步的身份。而他本身也有些心灰意冷,既無意出游訪客,對于門外的人情世故也提不起什么興趣,擺了擺手,示意不見客,話也懶得說上一句。
侍女欠了欠身,正要出門拒客,老太太突然問道:“來者何人?可有王命官書?”
侍女道:“正是一月前送公子回來的小將軍,未見他手中有官書?!?p> 老太太想了想,便整整衣襟,拿出先王子楚所贈的檀木手杖,臉色一沉,對著院外冷聲道:“讓他進來!”
侍女應了一聲,便轉身相請。
小將軍走進屋內,看了楚南雄一眼,對老太太躬身行禮道:“小將王離,見過老夫人。”
老太太冷聲道:“老身本為秦女,你又身為秦將,何來夫人之說?”
王離改口道:“是小將錯了,該稱公主。”
老太太又反駁道:“先王子楚稱我為姑,當今秦王稱我為姑祖母,你是何等人物,竟稱我為公主?老身夫家死絕,親子自戕,誰來為老身做公做主?”
王離默然低頭,不知所措。
王家三代為將,官居顯赫。老將王翦為當朝上卿、官至大將軍,總領舉國兵馬,大權在握;其子王賁為前軍主將,滅韓滅燕皆為首功,已在封侯之列;小將王離為中軍步兵校尉,也是年輕一代將領中頗具威信的人物。舉國上下,無論是誰,在王氏三人面前,都得斂容屏息,乖乖的稱呼一聲將軍。就算秦王嬴政,也斷不會如此無禮。
王離還從未遇到過這種狀況,將門家風使然,他一向不是巧言令色之徒。眼見老太太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劈頭蓋臉的嘲諷一通,手中拐杖在地板上敲的震天響,心里也沒了主意。好容易等到老太太稍稍平復,便開口說道:“小將今日過來,是家祖的主意。家祖父說,請公子過去一趟,有事相商?!?p> 老太太嘿的一笑,冷冷的道:“你拿老身沒奈何,便搬出了你家那老東西嗎?也好,既然有事,你讓王翦親自過來,老身正有些話要問他?!?p> 王離一聽,只得作罷告辭。離了楚館,一路上悶悶不樂,總覺得這位老公主脾氣火暴、性格潑辣,與傳聞中所說的典雅淑靜大相徑庭。
回到王府,王離便將此事向堂前一說。其父王賁起身嘆道:“也是冤孽,我們爺孫三人殺了她夫家滿門,逼得昌平君自戕殉國,現(xiàn)在卻又去請她家獨孫過來說話,老太太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了??!”
隨后,他擺擺手道:“罷了,我親自去請。憑我與昌平君的交情,她斷不會如此無禮。”說罷便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來到楚館,不等侍女通報,王賁便徑直走進院內。老太太正在廳內候著,一見來人不是王翦,盛怒之下就張口喝道:“先是孫子,現(xiàn)在是兒子,王賁,你老子呢?”
王賁雖打仗勇武剛猛,但論起言談辭令,比之王翦差了十萬八千里,比之王離猶稍顯不足。好在他自幼便與昌平君兄弟相稱,與這位秦國公主也是十分相熟,當下便臉上堆歡,近前笑道:“伯母,何故如此?氣壞了身子可不是叫小輩擔憂?”
他不說還好,一句話出口,老太太便豁然站了起來,蹭蹭兩步走到王賁面前,揚起手中拐杖就往他身上打去。只聽砰的一聲,這一杖結結實實的打在了王賁肩頭。
隨行侍衛(wèi)正要阻攔,一眼瞥見拐杖上寫著“福壽無雙,國太安康。侄子楚奉?!睅讉€字,便即停住,轉身走到院外去了。
王賁挨了這一杖,倒也不覺得疼,抬頭笑了笑,正要再說幾句親近話,卻見老太太雙目紅腫,眼淚已經流了下來,他也就笑不出來了,哀嘆一聲,道:“弟在秦、兄在楚,王命難為!”
老太太淚眼一橫,“所以,現(xiàn)在又要來拿我孫兒了?”
王賁忙搖手道:“侄兒絕無此意!”
老太太哪里聽他解釋,高聲指斥道:“好啊,要拿來拿啊!殺光了爺父叔伯,現(xiàn)在也該輪到小的了。南雄,你把脖子伸出來,讓你父親的好兄弟砍上一刀。來,王賁,往這砍,把老身也一并砍了,好去跟嬴政邀功啊,來!”
王賁臉色漲紅,連連擺手,一邊后退一邊解釋道:“國太,王賁絕無此意。”
他每后退一步,老太太便前進一步,等退到墻邊再無可退時,老太太又拿起那根先王所贈的拐杖,向他肩上腿上打去。
王賁沒奈何,只得狼狽的跑了出來,掩面逃回王府去了。
侍女急忙關閉大門,跑到老太太面前,急道:“公主怎么就把他打出去了?他這一走,老將王翦定會親自登門?!?p> 老太太怒道:“開門,大開院門!老身今天就是要向王翦討個說法。他不過來,老身就去王府找他!”
侍女嘆了口氣,看看楚南雄,見他微微頷首,也就只好打開院門。之后就趁老太太不注意,悄悄的將那根國太杖藏了起來。
晌午時分,王翦果然親自前來。一進院門,抬頭見了老太太模樣,王翦頓時就止住笑容,驟然驚問道:“公主,你,你怎么老成這樣了?”
老太太猛然站起,左看看右看看,不見了國太杖,便迎到院內,一把扯住王翦手腕,質問道:“韓王安活著,燕王喜活著,趙遷魏假全都活著,為何輪到我兒昌平君,定要非死不可?你們口口聲聲王命難違王命難違,老身問你,哪道王命說定要我兒慘死?”
王翦心有所感,長聲嘆道:“楚人愚魯,寧死不降,倒在我意料之外。”
戰(zhàn)國之時,秦人剛直,楚人火烈,與中原五國民風大不相同。秦兵東出,首戰(zhàn)在韓。當時兵臨城下,尚未言戰(zhàn),韓王安便舉城投降,且上書嬴政道:“韓安愿以子臣侍秦,愿我王父早日接手舊韓之地,以慰臣子韓安赤膽忠君之心?!边B嬴政看了之后,都覺面紅耳赤,難以理解,可韓王安卻十分沾沾自喜,深以為此計大妙。
至于滅魏,比之滅韓就更加簡單了。秦軍兵臨魏都,當著惶惶魏軍的面,雄赳赳氣昂昂的走到黃河谷口,在魏王假眼皮底下掘開谷口,水淹大梁城。魏王假守著滿城二十萬將士,竟不敢派一兵一卒出城迎敵,致使一眾將士被活活淹死在大水之中。
滅燕之時,也是大軍掃六合,橫驅直下。值得一提的是,燕王喜率軍逃亡時,明明可以帶走太子丹,可他怕無人斷后,為免秦軍追擊,便下王詔令太子丹死守。
后來太子丹逃脫,嬴政欲斬草除根,便給燕王喜置書一封,嚴詞申斥太子丹亡秦之心不死,并與荊軻刺秦等諸多事項。燕王喜惶恐之下,急命大軍四處搜尋,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將頭顱獻與嬴政,以示兩國交好。
自嬴政大軍東出,至今已有七年。七年之中,強秦之名威顯赫赫,未曾遇到敵手。唯獨在滅楚之時接連栽了幾個大跟頭。先是李信、蒙恬,后是王賁、蒙武,前前后后折損士卒十余萬、糧草輜重不計其數(shù)。最后,嬴政發(fā)舉國之力,三次相請上將軍王翦總攬大軍,與楚軍死耗三年,才趁楚國君臣猜疑之際,一舉攻下壽春。
王翦自回到咸陽后,每每想起這場大戰(zhàn),仍是心有余悸。兩軍相爭,既有死戰(zhàn)捐國者,也有臨陣投敵者,不同之處無外乎多少寡眾。楚軍與秦決戰(zhàn)之際,明知結果必然大敗,卻無一將投降。如老將項燕、如楚王昌平君,更是在兵敗之際舉劍引頸,自戕殉國,其民風之火烈、軍心之彪悍,由此可見一斑。
這些事情王翦心里清楚,卻無法說的明白。他深知老太太寡居四十年,終日不出,無論是天下大勢,又或者是各地民俗風情,斷然毫不知曉。此次若非其孫被俘入秦,只怕她這一生都會禁足公主府,再不見外人。
王翦心頭一酸,腦海中又浮現(xiàn)起了年輕時候的種種過往。當時紅顏如玉、佳人如綺,十六歲的公主一出秦宮,就成為萬千公子名士思慕的對象。那時候,王翦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孩童,與蒙武等人一起,躲在人群之中,望著徐徐而過的王車華輦,驚嘆的注視著華蓋之下的絕世容顏。
而到如今,伊人雖在,可卻是白發(fā)蒼蒼、面如松皮,已經絲毫沒有了當年的容貌和神韻,王翦哀惋之余,卻也覺人生苦短,世事無常。
等老太太好好出了口氣,他又勉勵笑道:“雖說戰(zhàn)事無情,好在公子安然無恙,公主二人也可盡享天倫之樂?!?p> 王翦看了楚南雄一眼,見他不言不語,只獨自坐在窗前向外眺望,便話鋒一轉,接著說道:“只是,公子眼下的處境,卻不太友好,公子恐有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