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只流浪狗，我還嫌太嫩，老黃傳授我許多獨立謀生的技能，諸如覓食、遠足、取暖、防身，以及采藥。
牠說流浪狗和野狗不同，雖然都沒有主子，但野狗老死賴在一處，活像地痞流氓，比起來流浪狗獨立自強、四海為家的性格更為高尚。
牠又說，沒有比流浪狗更讓人精神分裂的動物了。人們看到公園里溜達的寵物狗，招人喜歡的萌樣讓人心曠神怡，但是一見流浪狗，仿佛看到狂犬病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盡管社會對流浪狗存在諸多偏見，我們應該自我肯定，因為我們身上每一寸結疤的瘡口，每一根顯眼的皮包骨，都是和生活搏斗的印記。生存，是流浪狗最崇高的目標，也是最輝煌的戰(zhàn)利品。
因此，比起那些吃飽沒事干的家畜，或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寵物，流浪狗可謂狗族的戰(zhàn)士，真正的英雄。
牠嘴里常哼著一首歌，據(jù)說是狗族某老前輩的創(chuàng)作，歌曰：“蒼天渺渺，黃土沙沙，無東無西天涯路，獨往獨來戰(zhàn)士魂?！?p> 每每聽牠暗啞的嗓音，清唱著簡潔的歌曲，我好似能忘卻兩頓飯之間忽長忽短的饑餓，以及耳皮和背上隱隱作祟的騷動。
我總是納悶主歌唱罷后，接續(xù)的尾調(diào)似乎不減慷慨，綿長有余。后來老黃坦誠牠漏記了一段歌詞，難怪我有時聽到哼哼，有時聽到啦啦。
無所謂，反正大音無聲，大歌無詞，自在便好。
老黃還教我觀察人類。
牠說人類這種生物比我們理解的還要復雜，卻又比我們想的還要簡單。
我聽得腦血管打結缺氧，昏昏欲睡。牠話鋒一轉(zhuǎn)，談到狗和人類的關系。
牠認為人類養(yǎng)狗祇是為了滿足自古以來代代相傳了幾千年的虛榮。既是虛榮，就能明碼標價，從狗的血統(tǒng)、居所、飼料、營養(yǎng)品、衣著、一直到美發(fā)美甲，皆有等級之分。人們顯然樂此不疲，因為他們花在狗身上的錢越多，越能買到實實在在的虛榮。
什么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不過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罷了。
我想起以前的飼主，似乎不像老黃形容的那么糟糕，因為他從未帶著我或其他狗員散步，興許是我們長得不起眼，帶出去長不了臉。不過，他倒也一日一頓風雨無間地喂飽我們。
盡管少了點共鳴，我對老黃的智慧毫不懷疑，畢竟我年幼離家，與人類相處的經(jīng)驗極淺，且隨著相處日久，我越來越尊崇牠的處世之道，并將牠的每句話奉為至高無上的圭臬。
老黃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生存哲學，在我眼中，牠是個徹頭徹尾的現(xiàn)實主義者，冷靜，卻不冷酷，看事一眼到底，說話一句說透。這個認識來自于我們之間唯一的沖突，那是跟了牠將近一年后發(fā)生的事。
當時我和老黃正為晚飯奔波，我們停在一道車水馬龍的路口前，突然撞見一副血腥的畫面，一條懷孕的母狗拖沓地穿越馬路，被疾速奔馳的小貨車扎扎實實碾過肚皮。
那不過一瞬間的事，我聽到她凄厲地咆嗚一聲，旋即踉蹌地滾回路旁。我和老黃飛奔過去，她的模樣凄慘無比，肚子破了個大洞，血流滿地。
我請求老黃趕緊想辦法救救她，我不知牠是否也嚇傻了，像銅像般僵硬地站了半響，隨后緩緩說出：
“已經(jīng)沒救了。”
我承認自己叛逆，但多少保有一點同情心和公道心，面對老黃冷酷無情的行為，我滿腔怒火，忿忿難平，那憤怒其實是化了妝的失望和痛心。
后來，我賭氣不和牠說話，也不正眼瞧牠。我仍然跟著牠穿梭在大街小巷，像貌合神離的搭檔，也像一刀兩斷的面條。我跟著牠不是為了求和，而是等牠哪天良心發(fā)現(xiàn)，坦白自己見死不救的理由。
我既然悶不吭聲，牠也裝聾作啞。我忘了牠是一條老姜，想嗆牠，先塞一嘴辣椒再說。
過了一個多月，老黃終于開口，其實我早已消氣，只想著和牠說說話，但我仍強作鎮(zhèn)定，不讓牠看穿我那快掀翻鍋蓋沸沸揚揚的興奮。
牠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認清事實?！?p> “哼，那不明擺著？事實是她受了傷，需要幫助，而我們是唯一能伸出的援手！”
雖然嗤之以鼻，但以我對老黃的了解，牠說這四個大字必有深意。果然，牠不理會我的挑釁，繼續(xù)說：
“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都拒絕認清事實?！?p> 隨后牠神秘兮兮一笑，補了句：“事實通常都是殘酷的?！?p> …
“收起你那多余的濫發(fā)的慈悲心，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p> 當晚我做了噩夢，我夢見那條母狗對我嘶吼著，血腥的慘狀歷歷在目。
我說：“但是我怎能丟下你不管，你受傷這么重……”
“少假惺惺了，你不也常對那些生病的、瘸腿的、瞎眼的、以及瘦得不成樣子的狗兒視若無睹？”
“還有，你不是也傷害了你母親，后來一走了之，這些年你有想起她嗎？有回去看過她嗎？”
“不要說了！”我轉(zhuǎn)身逃離。
“別走，我還有得說，你還曾經(jīng)……”
我拼命地跑，使勁地跑，直到汗流夾背地逃出夢境。
…
當我驚醒時，老黃一本正經(jīng)端坐在我身邊，牠似乎早有預感我會做噩夢，以一抹清冽卻不冷淡的眼神專注看著我，我再也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恐慌和羞憤，偎在牠懷里抱頭痛哭，反覆抽抽噎噎地說：“好想媽媽…”
牠依舊不發(fā)一語。有時候，沉默更能靠近一顆受傷的心，何須訴諸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