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蓉埋在母親臂膀里,想起一件事來:“母親,雖然舅舅是不在了,可是之前卻給我們送來了那兩個箱籠?!闭f罷目光看向重簾掩映的臥房。
自從知道趙氏一門被抄家后,她們母子整日里都有些膽戰(zhàn)心驚,而這兩箱東西也就深藏沒見過天日了。
魏謐知道這事情的要緊,如若被阮府人知道自己收了哥哥的東西,便不可能這么善罷甘休的。好在收進來當日,身邊人都是親信,魏謐有把握肯定別人是不知道自己這些東西的。
但是如何用上這些金銀,變成自己手里實在的好處,尚需要轉圜一番。
“這些東西來路有些不正,還需要安排一番,才能露面。母親近日里來,都在看云京城里有什么好做生意的,將這批東西脫手,換些現(xiàn)銀,才是真正能拿出來花的?!?p> 說到這,魏謐面上有些愁容:“不過,在府外并沒有什么人手,靠譜的掌柜也不好找,自己租鋪面做生意確是有些難的。只能靠著入股,分些紅利了,這樣雖則進項少些,但是省事。”
阮蓉對這些東西并不太懂,聽到母親有計劃便放心了:“好,只要我們能花的出去,總比砸手里要好。”
魏姨娘低頭撫著女兒的頭:“嗯,母親已經再看了。只要我們有現(xiàn)銀,就不會再讓蓉兒吃這些瞧不上眼的飯菜了,且再等等。”
“好,我都聽母親的?!比钊匕察o依偎在魏姨娘懷里。
……
今日里因著姑母呂阮氏前來,多壽堂里又聚集了闔府的人,阮卿茽也在其間。
在這過程中,阮卿茽依舊是不起眼的存在,但今日里卻有些不同,不只低著頭做木頭人,他間或偷著眼去瞧阮渺薇。
稚嫩少女長得精致,面上神色依舊平靜冷淡,仿佛什么事都入不了她的眼里。
那樣如高嶺之花,不受侵擾的女孩兒,阮卿茽卻在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感受到她對自己的關心在意,每每想起心中仍是溫暖。
……
那日除夕夜宴席里,阮渺薇發(fā)現(xiàn)了阮卿茽一晚上沒露面,本是大團圓的日子,那個少年卻是孤獨伶仃,又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一路上都是沉默的。
正擎著崔氏的手慢慢走著,走到摶溪苑門口時,卻聽到一側假山花木后竟傳來細微的聲響。
崔氏道,可能時野貓什么的,便也丟到一邊去了,阮渺薇卻是有些不一樣的想法。隨著母親回房后,在夜?jié)u漸深了之后,又重新帶了子佩轉到這里來。
夜里的風很大,廊間的燈籠被吹的翻飛打轉,阮渺薇披著件滾毛的斗篷,聽到假山后頭的聲響似乎還是存在的,便朝著那頭輕喝聲:“什么人?出來罷?!?p> 子佩原本大晚上跟著小姐出來,就覺得膽戰(zhàn)心驚,又見小姐竟敢不帶其他人,就來直接捉那不知名的東西,心中懼怕極了,連忙擋在阮渺薇身前,以防著萬一。
假山后頭靜默著,周圍只聽得風聲,子佩睜著眼緊盯著那處,眼睛都有些干澀了,才終于出來了一個黑漆漆的影子。
子佩嚇得身子一抖,但擋在阮渺薇身前,到底不曾退縮,大著膽子喊道:“你是誰?你要干什么?為什么要躲在我們摶溪苑的門口?”
那黑影子似乎也有些慌張,仿佛是要說什么的,卻只見他抬了抬手。
燈籠被風吹的明暗不停,周圍的一切都被照的時隱時無,看不真切。阮渺薇瞇了瞇眼睛,看著那黑影道:“三哥為什么在這?是有話說么,且到光亮處來罷?!?p> 假山后的人終于慢慢走到了面前,果然是阮卿茽。
如此寒涼冷寂的夜,他只穿了件素面單薄的夾袍,如此微弱的燈光下,能看到他凍得烏紫的唇,還有臉上還未結痂的傷口。
阮渺薇看著他略微屈著的身形,輕輕道:“三哥這是被人打了么?”
一直沒有說話的阮卿茽,終于開口了,只是說話間滿滿都是吸氣聲,似乎是在極力忍著疼痛:“我……嘶,就是今日里被阮桕那群人圍住了……嘶,嚇到了五妹,對不起。”
阮渺薇看著他低垂著,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語氣仍是輕輕的:“無妨,三哥是因為這傷,才沒有去今日的宴席的嗎?”
其實還有其他的原因,但阮卿茽只是低著頭“嗯”了一聲。
阮渺薇轉頭向子佩道:“你先去遠處站著,幫我看著,有人過來就跟我說?!?p> 原本子佩就對自己吼了三少爺這件事,心有余悸,聽罷便連忙站的遠遠了。
同是孤單的人,阮渺薇很清楚,這類人不會輕易地吐露自己內心,所以將子佩打發(fā)遠了。
“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三哥能跟我說說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阮卿茽終于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那雙一如之前在樹下看到的清澈雙眸,覺得心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松動了……
“所以你是今日被阮桕那廝尋釁滋事,給圍住了,然后四叔母亦不讓你露面的是嗎?”
周圍是不間斷的風聲,阮卿茽從中分辨出女孩兒獨特的淡淡聲音,緩緩道:“四夫人確實沒必要為我多花心思的,她這樣做,我……并不怪她,本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又何來其他的說法?!?p> 若是條貓狗,養(yǎng)了幾年也有些感情了,何況是這么個活生生的人。
阮渺薇對著阮卿茽口中說的一切,感同身受。
聽著他說阮桕的挑事、說理解四夫人的做法,語氣無悲無喜,仿佛早就習以為常,對遭受的不公平一切都全盤接收,默默地自己一個人承受。
多么像之前的自己,阮渺薇有些難受。
“那你為什么不在屋里好好養(yǎng)著,來這個地方呢?”
光影明滅,一切都很恍惚,連風都遠了,身周的感覺都模糊起來,阮卿茽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炎熱的下午,只存在于自己一個人記憶的下午。
從那之后阮卿茽就知道自己沒有家人了,無論是關系上的,還是血緣上的。
“今日除夕夜,本是要和家人團聚的……我沒能去府里的宴席,又沒有真正的家人,連院里值守的下人們都聚一邊喝酒去了,整個院里只有我一個人……原本平常也是這樣過來的,只是我想著今日到底是不同的,便出來走走……然后,就是這樣了?!?p> 阮渺薇看著周身孤寂的少年,輕輕出聲:“我是你親人啊,可別忘了,你是我的三哥?!?p> 阮卿茽心頭大震,猛地抬起頭來直直看著阮渺薇,那雙眸子依舊清澈透出來真誠。
縱使嘴里破皮流血,略動下都抽抽地疼,但阮卿茽心中欣喜,一下子就咧起了嘴角,眼睛亮亮的:“你,你真的愿意做我的親人?”
這是阮渺薇初次見這個少年笑,一貫沉默孤獨的人,笑起來竟然是那么的陽光,連臉上可怖得傷口都不能遮擋分毫,也噙了笑意,頷首道:“對,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永遠的親人,你也是我永遠的三哥?!?p> 阮卿茽不由得大喜過望,連連說道:“我,我愿意的,愿意的很?!?p> 多年來是第一次有人跟自己說這樣的話,說要做自己的親人,這么多年的孤苦伶仃,仿若游魂的自己,好似突然就找到了一個停處。
阮渺薇看著眼前的少年人,眼里散發(fā)出的光亮,不禁有絲慰藉。
如果以前的夏曙,也有個人對她說:我們做親人吧,那她也不該是如此的孤單吧。
可惜這也僅僅只是如果,夏曙在那個世界活了近二十年,也終沒有等來一個人和她說這樣一句話。
如今阮渺薇擁有了親情、友情,也從那樣的孤單中掙脫出來,卻很想去抱抱以前那個自己,那個從靈魂深處透出孤獨的夏曙。
如今看著阮卿茽這樣的開懷,也算是全了心中所想。
就在那一個除夕夜里,孑然漂泊了許久的少年終于找到了停靠。
自那以來,阮渺薇也時常私下里給他送些物什,這個“私下里”是阮卿茽自己要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尷尬,不想打擾到阮渺薇原本的生活。
阮渺薇還給他送銀錢,對此阮卿茽很是不好意思,但看著她不容反駁的態(tài)度,到底是收下了。
事實上,他名義上雖是一個少爺,手里頭卻緊得很,連冬衣都是單薄的,更遑論其他了。
阮渺薇知道他日子的難處,說話間卻從不提及,只是發(fā)現(xiàn)短了什么就直接派人送東西來。
所以近些日子以來,阮卿茽雖然外表上看來還是那個平平淡淡、毫不起眼的繼子,實則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了。
多壽堂里,阮渺薇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循著方向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阮卿茽,輕咧了下嘴角。
阮卿茽露了個不好意思的笑,又連忙低下頭去。
……
因著阮渺薇對刺繡實在不精、且嫌棄勞神,所以給呂纖兒的金絲線繡淡紫蘭花香袋,是由子佩持針動手的。
看著換來的百蝶穿花素面荷包,阮渺薇面露思索之色,在她看來,這位比自己大兩歲的表姐,可不是個一般的小姑娘,端看她能忍耐阮蓉的挑釁,便是不普通了。
至于此次姑母的來訪,阮渺薇也不相信只是次普普通通的見娘家,過去的十幾年里可不見她來過一次,至于到底是為了什么,還得在往后日子里再看。
而原就定好的香囊,阮渺薇好歹是在五月初二之前給繡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