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宮人奔走宣醫(yī)的驚呼中,瘦削而年輕的帝王頹然坐倒在身后龍椅上,金袖掩唇漸咳至撕心裂肺、不休不止,倏爾雙目一赤將袖口拿開,只見其上已是鮮明的紅。
夜已深深。飛華殿夜宴終散,百官皇親在雪中相別。
寧武侯世子唐明譽喝得偏偏倒倒挪至殿外,往身后喝了一聲:“思齊!錢思齊!還不來扶著為師!”
他身后的疤臉門生這才醒神扶去。
“你方才去哪兒了?宴上要你給蔡大人敬酒,找都找不見你……”唐譽明大著舌頭向門生責罵,卻也只是顧自己解氣罷了,不見真要索個回應。門生多年心知,便暗暗抬袖擦了把眼睛并不多言,又聽唐譽明鼓噪吆喝要趕上前面的蔡氏一行,便只默然扶了他過去,很快便沒入嘈雜恭維的人群之中。
隔了他們十來步外,是以文淵閣大學士張嶺父子為首的一行人剛剛出殿,此時正不遠不近吊在后頭,雖人數(shù)實在寥寥,卻也并未疾行去趕上誰人。
“父親小心?!?p> 張嶺由兒子張三小心扶下了階,反手捶捶腰背,抬頭見當空大雪后已是烏云漸蒙星月,便只斂回目光,沉聲一嘆:“天兒要更壞了?;亓T?!?p> “是?!睆埲沽隧?,在旁囑咐道:“父親慎言?!?p> 同樣的大雪吹飛在京中各坊間,將冷硬大地鋪上層極冷的白。
東城瑞王府里,九歲小世子避開了母親喂來的一口湯,噠噠跑去窗前歡喜笑道:“母妃,雪真的好大啊!明早我能堆雪人兒嗎?”
可男童這笑顏卻引王妃頓陷怔忡。她放下了瓷碗,終忍不住抬手掩面,悲哭中袖下露出的枯細手腕上,遍布著觸目的青痕。
天真冷。
元光十九年的新春在這一夜悄然而至,可時至今日,這屹立三百載的姜氏社稷卻已近風雨飄搖。
北地大旱發(fā)了饑荒,朝廷管不及那餓骨四野、路多匪盜;江東冤案草菅人命,朝廷也理不及那貪官橫行、民無脂膏——偏此時起了裴鈞大案叫皇權有險,那尸位素餐的一個個官竟又忽為徹拿奸佞而振奮協(xié)力了一把,所遇凡涉事人等便即刻投獄嚴審,一時風聲鶴唳,換京中幾多血洗酷刑更迭不絕,到了落判行刑的日子,前后只不過大半月功夫。
可大江之東,尚有各地暴亂層出不窮,朔陽關外,仍存千萬難民逃荒在野。這天下無良之吏害兵,貪惡之兵鎮(zhèn)民,奪食之父失子,饑寒之女葬親——黎民在惶然無措的磕頭慟哭中求不來朝廷半分動容,絕望而哀苦地,幾乎已期望聆聽山河被鐵蹄踏碎的聲響。
于他們而言,這夜是黑的,絕不會因一臣之死而有所變異,那暗云蓋月,也并不會因大風忽起便散盡行藏。
可這卻并不妨礙翌日朝陽照常升起。
刺目日光中,天牢鐵柵哐啷大開,裴鈞花白了雙目只聽周身鐵索錚鳴,下刻他瘸著腿被人架出牢獄扔上囚車,便聞監(jiān)官拖長了聲音高亢唱誦道:
“——奸賊裴鈞!大逆欺罔,僭越狂悖!凡列重罪者,共九十六條!經三司協(xié)擬、天子御批,定今日問斬棄市,即刻行刑!”
裴鈞死了。
他死前只見朱漆問斬的簽牌扯落在膝前,耳邊最后的聲響是刀鋒入肉。
下一刻,后頸劇痛似剜入骨髓般砍下,而他那頭顱都骨碌落地了,卻竟還尚存彈指般一息,叫他得以從遍地血污上看回自己那殘破不堪的無頭肉身。
這一息直如萬年。
此身毀損、破敗、布滿膿瘡與骯臟,失了加身富貴與殘喘的性命,終于只似個捕不了風的破布袋子,等脖頸涌盡最后一滴鮮血,便會再無懸念地倒在地上,迎來永恒死滅。
原來這就是他的此世。
在這死前午門的艷陽下,臨死回望的一眼間,裴鈞仿似看見二十七歲那年,他正臨危受命,帶了一千人馬往戰(zhàn)地議和。那時的他,一身風華意氣打馬出京,與仆從拍鞭大笑著,正要開始他最為璀璨的十年——
那時的他還是個英雄,前途似錦。
至今他都還能想起那臨行前的垂紗珠簾后,他身下有人緋紅而微濕了眼睛,氣呻間細指握著他薄汗沾染的發(fā)尾,望向他喏喏輕聲道:
“裴鈞,你若執(zhí)意要去,那朕便命你快快回來。”
“朕……朕等你。”
……
……等誰?
不知是真是幻中,裴鈞只覺已飄魂坐在刑臺上,眼瞧著自己血污滿布的頭顱骨碌碌地滾下臺去了,又被街角看熱鬧的人給笑罵著踢回他腳邊來,耳中聽他們在大笑,笑他裴鈞一世奸臣招搖過市叱咤宇內,到死竟全尸都留不得,頭顱還被人當球踢。
這一刻,他似正等著地獄陰差來帶他走,卻又只似被這無情天地剝了所有知覺地隔絕在此處般,對這嘈嘈世間已再無法嘶吼反抗,就連周遭魑魅魍魎人影幢幢也推不到他,仿若世間就只剩他這一縷孤魂,來是獨身,去,亦不可能有人陪。
如此獨行,多少年了?
他為那金鑾座上的少年大忠似奸了一世,脊梁骨頂著罵名踽踽獨行,叫百官怵他,百姓怒他,走到菜市口都有黃口小兒編了童謠罵他,可到頭來,他等到的竟是少帝姜湛的一場局布星羅、欲擒故縱!
奸罔下的愚忠,本想來日方長總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或然能將那人感動一把,他甚至還偷著樂過……又豈知姜湛情意綿綿的容顏下全是假意與算計,而昔日羅衾軟榻盡是虛妄,縱情聲色也不過是一出出韜光養(yǎng)晦、忍辱負重的戲碼,掠了浮華拍盡繁花,終究鳥盡弓藏,河過橋塌……
恨?
到頭來,怎么恨?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確然色令智昏、用情太過,自己看著都覺蠢到可笑,而最終這一身罪孽與貪求起于這一場欲念,落,也終于落在這場欲念上。
就這么止了吧。
裴鈞嘆了口濁氣,干脆好整以暇仰躺在刑臺上,抬頭看青天上半黃不紅的日頭,只覺那是明滅在魂靈中的一團火,此時只需他雙目一閉,便可如冷水兜頭淋下,將那火盡數(shù)澆滅,從此再不醒來……
可此時人群卻陡然暴發(fā)一陣呼喝,又更比觀刑叫好時更聒噪起來。
裴鈞恍然間聽見了震耳的馬蹄聲,從很遠的地方隆隆靠近,似是千軍萬馬已踏破京門城防,正齊齊向皇城壓來,直震得他后背下的臺子都在顫,而周遭人群中有不怕死翹首看熱鬧的,有惜命而惶然逃竄的,都在高聲喧騰:
“那是誰的軍隊?”“是不是有人要造反了!”“快快!看那邊!”……
裴鈞睜了眼,想看看這嘈雜人間到底是誰,竟想叫他死都死不安生。
可這一睜眼,他卻是愣了。
只見觀刑人潮被數(shù)百兵馬隔作兩邊,一匹紅鬃烈馬星流霆擊般沖來。馬背上的男子在兵士簇擁中匆忙躍下,頎長身影好似行云流水,那慣常清凌淡漠的臉上長眉緊聚,此刻竟有絲惶然。
裴鈞靜靜支著腦袋,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樣,不禁荒唐笑了一聲:“喲,是晉王爺回京了。”
也是,要讓他連死都不安生的,除了晉王這宿敵,還能有誰?
裴鈞心想,斗了半輩子了,晉王這奸賊頭子想必終是聽說他被姜湛下了大獄遭了殃,便喜得連他死都等不得,這就打雁北關沖回來造反了。
嘖嘖,真是要不得啊。
此時此刻,晉王的目光落在了裴鈞垂下的腳邊,看見了那顆沾了血灰的頭顱,霎那間,他整個人如蒙雷擊,臉面登時血色頓失、青白發(fā)灰,雙足也重重向后倒退半步,一時竟偏而欲倒,全賴后頭趕來的侍衛(wèi)扶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