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楊立接過告示遞給長老觀看，但見紙上畫著一個撇嘴頑童，三四歲模樣。下有幾行文字，文曰：
南獸神洋天和國正議大夫啟下：下官李氏，僅以斗筲之才事君七載，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有違君命。雖吾賤阘，總思以余力為上遴辨人才，為下覘察民意。任命之間，賴天所佑，幸無民瘼。若下官私飲盜泉，則夷齊易志，上天可徑取吾首。奈何移愆嫁禍于赤子乎？子尚襁褓，牙牙學(xué)語。語未學(xué)成，骨肉已分。恨人販子之入肺，思親兒郎之入夢。至此，吾非官也，始循于父，以父思子之名誠告天下。孰若見之，說以詳址，賞百緡。若奉子來見，賞千緡。吾不勝感激之切也，下官李氏大夫肺俯布告。
三寶覽畢，不由落下兩行淚來。沙婆道：“若說平民百姓家丟失人口，尚可為信。朝廷命官家被拐賣人口，天下歷來少有，恐有詐也?！比龑毷脺I道：“不然，朝廷大員終日奔波于王命，少自顧家?；蛴写跞顺么藵撊虢俪钟鬃?，而再重金敲詐，凡此嫌疑也未或可知。”
婆子指著疑點(diǎn)道：“師父請細(xì)看，若是真有此事。為何不寫明幼子姓名，何時生，何時丟？丟在何地，有無人等？再者幼子身上有何印記？再看結(jié)尾處，只提賞錢，不說住址，就是找著了也送不到他府上去，由此可見，乃詐也。”
三寶嘆道：“天下哪有這種詐法？所詐者何？想是他思子倍切，文辭有漏，不及細(xì)想。你我進(jìn)城，先勿面君，先打聽李大夫住處，問以詳情再說。”
話說三寶進(jìn)城，樓上人“哇”一口吐，不偏不歪，正好吐在三寶帽子上，臉上，袈裟上。吐下來的那股刺鼻的酒味惡心想吐，三寶舉目望那人，見他:
鎧甲松懈，寶劍掉地。肚子繃得圓鼓鼓的，憨腦冒氣，油嘴吐肉。兩面醉紅，晃悠悠伏于城樓，醉熏熏歸于殿內(nèi)。
沙婆正待上樓訓(xùn)他，卻被三寶叫住，道：“佛祖尚有忍唾之辱，何況我乎？”于是稍加理弄，進(jìn)城去也。
此國之中，倒是繁榮。放目所望，盡皆食府。無論街?jǐn)傂〉?，無論樹蔭馬路，都是人來客往?？罩酗h炊煙，人群散飯香。各種小吃，各色特產(chǎn)，買賣人群，絡(luò)繹不絕。高喊聲，尖叫聲，哭鬧聲，打斗聲，聲聲震耳。大個人、小個人、胖的人、瘦的人、人人歷目。這真是：
城市人多不寂寞，吃喝玩樂好生活。
話說人們見來了一個老和尚，斯文有禮，都聚目相視。不期后面有個紫額和尚牽著一只狗頭駝背的怪物，雖有異色，但未發(fā)作。直至看到一個大象精挑擔(dān)而過時，滿城人高聲嘶喊，奔走回家。滿城人亂作一團(tuán)，怎亂？只見：
吃飯的不給錢就跑。買餅的付錢忘了找，過路的老人被絆倒，飯桌上的娃娃還沒吃飽。丟下半個水蜜桃，卻被乞丐逮個正著。那是誰家的小棉襖，躲在墻角鬼哭狼嚎。對面街頭有安保，那是衙門里的墻頭草。欺軟怕硬是膿包，哪怕你過來道：“大象叫，別發(fā)毛，小心老子打的你跪地求饒?！?p> 這條街真是長，走了三個時辰硬是走不完，也沒見到館驛。三寶左右觀瞧，都是飯館。婆子一直嘮叨餓了，長老又問楊立餓不？楊立不說話，只是憨憨一笑，微微點(diǎn)頭。長老也回之一笑，進(jìn)了一家素菜館，里面坐著三五十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十分熱鬧。
師徒三個坐在靠墻角的一張桌子上，等了半個小時也不見有人招呼。急得婆子要發(fā)瘋，是長老勸慰說店里客人多，權(quán)且忍耐之語。客人漸漸走了，小二才抽出時間來招呼長老。問長老要什么？沙婆一拍桌子怒道:“啥叫要？是點(diǎn)?！毙《疽詾槌黾胰藢捜菪木薮?，所以只顧忙活其他客人，怠慢了他們。也就陪笑著說幾句客套話，長老餓得撐不住了，也不看菜單，直接點(diǎn)了十個饅頭、五個豆包、四個菜餅、一大盆疙瘩湯。點(diǎn)完之后，長老急忙抓住小二的手，氣息奄奄的催促:“快些！快些上！”
因店里面點(diǎn)師傅多，做這些很快，一會功夫就端上來了。饅頭、豆包、菜餅都是切成花瓣的，疙瘩湯是一個小瓷海。長老餓壞了，也不念《供養(yǎng)偈》了。抓起饅頭就往嘴里送，一口氣吃了三碟饅頭瓣，覺得肚子有底了，這才舀一碗湯喝。楊立在人多的地方萬分注重儀表，盡管十分餓，也只吃了一個豆包，喝了一碗湯。
楊立最先吃完，筆直得坐在位置上等他兩。其他食客都時不時瞅一眼，都說那個紫額小和尚當(dāng)過兵，吃有吃相，坐有坐相。剩下的兩個和尚如同野人，狂吃亂咽，沒有禮節(jié)。盤子里還有兩張菜餅，長老、沙婆一人一張拿著吃，卻吃出一根頭發(fā)來。這時只聽一桌客人拍桌子大叫，小二急忙過去侍候，原來那桌客人也吃出一根頭發(fā)，要吵著見老板。最后老板出來賠禮道歉免飯錢才算完事，象沙婆也打算這樣做，長老道:“我出家人要學(xué)會放下?！鄙称诺?“那他以后還這樣呢？”長老道:“待為師給他留個紙條！”
沙婆喊一聲結(jié)賬！小二忙過來算錢，一共十五錢。長老給了多給了一錢，小二待要找還，長老拿出紙條來遞給小二道:“麻煩小二哥將此條送給你們老板?！毙《詾橛质羌s局的，沒多問就遞給了老板。老板打開紙條一看，上寫著:
我要還俗，頭發(fā)給我。若給別人，佛祖必怒。
老板看過十分慚愧，責(zé)令庖丁束發(fā)戴帽。
師徒出了飯館，不由觀望市井民情，這一望，望出許多炎涼事來。只見：
買菜婦人前講價，市井無賴后偷錢。
長老突地跳起沖去，大呼：“抓賊?！北娙寺牭健百\”字，停下腳步舉目四顧?！班獭币粋€重拳打在長老臉上，長老嘴里鼻中往外淌血。打他的小偷趁機(jī)將錢塞進(jìn)長老兜里，當(dāng)眾取出錢交到婦人手上。婦人謝過小偷，反而吐了長老一口。
眾人也氣憤非常，不惜將買好的東西砸向長老，什么雞蛋呀，青菜呀，豆腐呀，豬肉呀，亂七八糟一通砸。沙婆楊立動武楊威，眾人方散。
話說長老逢人打聽李大夫住處，可人人搖首不知。時值中午，街上人少。師徒正直走著，忽地聽到男女凄慘的哭鬧聲。長老停步張望，只見對面有十來個帶刀官差押著一個長發(fā)婦人往前趕，婦人左右掙扎，向后扭頭，哭聲入肺。后面有個白衣男子緊緊追著，追上了就被官差摁住打一頓，男子追了十次，已被打斷一條胳膊一條腿了。
女子越發(fā)鬧得兇，不肯走。兩個官差就要強(qiáng)背著走，長老百般求情，眾官只是充耳不聞，還奚落不已。沙婆拽著長老道：“師父，不要管，省得惹是非?！?p> 長老雙目仇視，握掌為拳道：“今為大施主，普濟(jì)眾窮苦。斯愿不滿足，我誓不見佛祖。”言畢，立馬揎拳捋袖上前爭打，還未近身就被踢了幾十腳，打了幾十拳，楊立這才出手將官差打散，救下那女子，女子自是千恩萬謝，匍匐著折回身去尋丈夫去了。
沒走幾步，又看見一不平事。只見街?jǐn)傆匈u梨者，乃一屠夫形象。手持三寸白刃刀，臺放兩座金銀秤。聲若雷公好驚天，語似毒蝎愛傷人。這賣梨的不準(zhǔn)別人賣梨，只讓他賣。而且極不公平，通常是買少要多。這不，一個老爺子買了二斤梨，算五錢。
可這賣梨的說要湊個整數(shù)，再買五錢的梨，老爺子說錢沒帶夠，賣梨的就扣住那二斤梨，讓老爺子回家取錢去。眾人雖怒，終不敢言。
長老見此，俠心頓起。擠過人群與之理論，把二斤梨搶來塞與老者。賣梨的屠夫一看是個和尚，罵了一陣，舉起手里的刀就往頭上扎，卻被楊立一把握住，再一使勁，賣梨屠夫一聲慘叫，手腕子被折斷了。眾人雖不叫好，心里卻齊聲鼓掌。
話說天和國國王罷朝十六年，每日沉迷后宮，精神不振。自昨夜夢了一個喜夢，方才注重龍?bào)w，宮人見此，獻(xiàn)上雪蘑湯滋補(bǔ)。國王這才上朝理事，朝中大臣多半不識，皆一一報(bào)名。事后乃道：“朕昨夜夢見皇兒了?！北姵箭R聲道賀，又問眾臣：“近日國中有異事否？”尚書道：“事無異，人有異?！苯又桶验L老師徒匯報(bào)給國王，國王默念道：“難道此人能解朕心？”思量一番，敕令：“宣唐釋子覲見。”
兩日后，三寶獨(dú)自入宮，見了國王與眾臣，國王屏退眾臣，單與三寶聊。
二人處于丹墀之上，蔽于畫屏之間，花雕案上擺幾盤葡萄、橘子。案中間置有香茶素飲。三寶此時望國王，外表凈雅，眉心含愁。國王問過三寶法名籍貫及取經(jīng)目的之后，國王急切曰：“寡人有事欲求天朝法師也！”三寶指案上水果問曰：“盤中焉無蘋果乎？”
國王不知何意？笑曰：“天朝法師好食蘋果乎？寡人不好，故無置也。此有葡萄柑橘味美于果百倍，法師可試食之?！?p> 三寶搖頭曰：“味美之果皆產(chǎn)于苦澀之人。”國王不知所謂何言？三寶乃將蘋果厙之事告知。國王頓悟，而又悔恨道:“是寡人一時之私害苦了百姓，寡人之罪也！”
三寶又問道：“朝中可有正議大夫李氏？”國王道：“有，圣僧叫他怎的？”三寶道:“聽說李大人丟失愛子，告示貼了滿城，正厚賞尋子呢?！眹醮笮Φ溃骸按四穗拗几嬉玻蚩殖贾拦讶藖G失愛子，或有奸佞者以此生事，故以李愛卿之名義替代?！?p> 長老又問道:“那為何又要到千里之外的荒村野地征收蘋果呢？”
國王又將多年苦水倒出：“十八年前，寡人時為六王。先皇有九子，皆不立儲。兄弟因此而爭，一日，朕伏欞而望，見楊樹有鵲巢。圓如仲月，大如磐石。時有鵲出入，朕有一牙牙赤子，搖籃入睡。朕因儲位之爭，由感存亡之危，乃謂鵲巢曰：‘君若佑我登基，我必以幼子相送。’此之為戲言也，一年后，先皇立我為君，成就大業(yè)。是夜，朕之子不見也。
事后才知是妖精擄走了寡人的太子，一擄就是十八年。近幾年來皇兒突然來信說想吃蘋果了，寡人問明了地址，即派人去送。可回信說不喜歡吃本土蘋果，想要吃野蘋果。所以寡人才派行軍組遠(yuǎn)涉千里購買蘋果，誰知他們?nèi)绱舜竽?，仗著是寡人親信，任意胡為?！?p> 三寶曰：“圣人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我觀陛下，一無國，二無家。治國以德，齊家以心。陛下為聚財(cái)享樂，不惜千里馳騁于山野之村，強(qiáng)占民房以開廛屋。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壟斷經(jīng)營。天和國中，城門醉酒、菜場偷錢、差官擄婦、強(qiáng)人霸市。似此惡象比比皆是，而當(dāng)今天子罷朝不管，任其生滅。此舉可謂德乎？為爭儲位，不惜反兄弟之目，斷父子血脈，此舉可謂心乎？”
國王已懺悔，乃曰：“圣僧之言然也，皆寡人之過也，只求圣僧廣施法力，救朕之子?！?p> 國王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原來，離皇宮不遠(yuǎn)處有座山，俗喚樹枝山，山上有處洞，名曰烏巢洞。洞內(nèi)有一母妖精，全稱“廣音鵲母”。
這母妖精就是十八年前蘋果厙樹上的喜鵲，因聽到國王將幼子許配，欣然大喜，弄一陣神風(fēng)將其卷走，困于洞內(nèi)，精心侍養(yǎng)，如今矣十八載矣。廣音鵲母脫離禽殼，幻為妖類，自然喜好吃人。年年不知吃了多少人，皇子一天天長大，思念父母，厭恨妖精。不與那母妖精說長道短，母妖精忿忿不平，愈加殘忍，把周圍野居之人盡皆吞滅?；首由藧烹[之心，便許諾母妖精曰：“卿能食素，吾當(dāng)偕老?！?p> 廣音鵲母自此果然不沾血食，因懷念家鄉(xiāng)之蘋果，乃對小皇子說:“十八年前，我本是蘋果厙的一只喜鵲，因外婆患病，我便飛到天和國探望外婆。當(dāng)初你父王還是六王爺，正面臨著立儲之爭，你父王百般焦慮之下對鵲巢立誓曰:‘君若佑我登基，我必以幼子相送?！阅阄抑壏植皇请S意茍合，是你父王親自做主。
你見不得我吃人，我便吃素。我懷念小時候的味道，就請你代筆寫一封信，請你父王派人到蘋果厙收取蘋果，一來解我思鄉(xiāng)之渴，二來全你博仁之志?！?p> 午飯時分，國王在鴻臚寺設(shè)宴待之，三寶不敢粗侉豪食，只能細(xì)咽。吃了幾口，放下碗筷，跪謝國王。坐回原位道：“陛下是要太子回宮么？”國王連聲說是。三寶問曰：“民與子孰貴？”對曰：“以君論，民貴。以父論，子貴?！?p> 三寶曰：“若能合一，何分君父？陛下之所以為陛下，乃民之主也。百姓之所以為百姓，乃君之子也。陛下若能視民如子，視子如民。上可正己修身，下可齊家治國。視民如子，輕徭薄賦，廣散財(cái)，多立信。春夏問以農(nóng)事，秋冬問以年藏。工程與民施，公堂與民訴，官不與民爭利，刑不與民責(zé)難。
視子如民，不縱養(yǎng)，不奢養(yǎng)。不護(hù)短，不賦權(quán)。勤下地，知為民之苦。勤讀書，知為人之志。天下民皆陛下之子也，陛下何失？后宮皆陛下之民也，陛下何疏？”
國王聞諫，雄心立振。早朝之日，下達(dá)王命，一時間全民雀躍，高呼萬歲。天和國國王比別個國王不同，昏帶萌，賢帶圣。精似鬼，頑于童。他見三寶將“子”說成“民”，似有不救之意。乃問曰：“有民被獲，當(dāng)救否？”對曰：“民之天也，當(dāng)救，未知獲于何處？”回曰：“獲于烏巢?！比龑毘猎唬骸氨菹陋q不悟乎？”國王笑曰：“非寡人不悟，乃高僧不悟也。高僧曰‘視子如民’，如今民被獲而不救，高僧是叫寡人負(fù)失民心者乎？”三寶亦苦笑一回，乃曰：“吾徒楊立，法力超群，可派往救之。”
“天和人睦，邦殷民富。封天朝法師徒弟楊立為靖妖王，前往烏巢救子歸宮，事后必行封賞，此令，朕諭?！?p> 太監(jiān)宣讀完畢，交與楊立，楊立道：“定不辱命。”于是閑話不言，持槍而去。
未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