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的張成嘴里叼著一根沒有點著的煙，神情落寞地坐在一臺電腦平車上。看著這間花費了無數(shù)心血、辛辛苦苦創(chuàng)辦起來的制衣車間即將轉(zhuǎn)讓，他的心在滴血。

　　由于受到國內(nèi)外疫情的影響，專做外貿(mào)服裝加工的張成，此時已經(jīng)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沒有訂單，沒有貨源，沒有工人。然而廠房的房租水電費、去年工人還未結(jié)完的工資、自己的房費、生活費，每一樣都需要錢，但每一樣都沒有著落，更沒有寬限期。

　　想盡了各種辦法仍然無法挽回。沒辦法，只有低價將廠房、設(shè)備轉(zhuǎn)出。

　　但是看著辛辛苦苦置辦起來的家業(yè)，就這樣說沒就沒了。擱誰，心里也不好受？

　　今天是買主來看廠房的日子。

　　這兩個月來，張成的日子是相當(dāng)不好過。

　　不知道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張成幾乎徹夜不眠，或者在睡夢中哭醒。

　　這一大早不洗漱，頂著一頭蓬松油膩的頭發(fā)，還有那兩個一看就因失眠多日的黑眼圈，就來到了廠房。

　　他要再看看這兒，這里的所有機(jī)器設(shè)備，板凳，筐子……為了省錢，也為了安心，廠房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二手市場千挑萬選，親自買回來的。

　　而這些，幾乎花去了他打工攢下的以及因父親出車禍后所有的賠償金。

　　現(xiàn)在，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屬于他了。哪怕是機(jī)器上的一個壓腳，鎖扣，一個刀片，一根針，都將會成為別人的了。

　　創(chuàng)業(yè)時候的雄心壯志、意氣風(fēng)發(fā)，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那么的可笑。

　　那時候四周都是贊美之詞，親戚朋友都圍繞在身邊?？墒牵藭r的他只能一個人默默地黯淡收場。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其他人的冷漠無情，張成已經(jīng)不愿在去回想了。

　　但是想到自己將會離開，張成心里如刀絞般，眼淚又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張成擦掉眼淚，用力吸了一口煙，發(fā)現(xiàn)沒有點。然后雙手哆哆嗦嗦的在衣服褲子的口袋里到處翻找打火機(jī)，最后跳下平車在褲子的屁股口袋里翻了出來。

　　點了四五次，才將煙點著。猛的一吸，煙順著鼻腔進(jìn)了氣管，頓時嗆得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嗚……”。

　　張成無助地捂著臉，彎下腰來，蹲在地上，一邊咳嗽一邊啜泣。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從小失去母親的張成，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一出來就進(jìn)了服裝廠做縫紉工，一直做到二十歲。

　　二十歲這年，父親因車禍去世后，張成拿著賠償金和這些年打工攢下來的錢回到這個城市，開了一家服裝加工廠。

　　去年生意還不錯，雄心勃勃的他原本打算來年大干一場，準(zhǔn)備將車間改成吊掛流水?？墒菦]想到疫情來得那樣突然且兇猛。

　　這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

　　原以為疫情會很快結(jié)束，可是連著持續(xù)兩個多月的時間，幾乎將他去年掙來的錢全部花光。

　　勉強(qiáng)支撐到開工，國內(nèi)疫情也基本控制住，以為可以走上正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這時國外疫情爆發(fā)了。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張成的加工廠主要承接的外貿(mào)訂單，大多數(shù)是意大利、德國等歐洲的服裝。隨著這些地方疫情的加重，許多訂單因此也取消了。包括年前所接的訂單，也推了不少。

　　……

　　就在張成捂臉痛哭時，一個穿著打扮十分普通的約摸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黑色的公事包走進(jìn)了車間。

　　他看著這家毫無生產(chǎn)跡象的工廠，滿腹狐疑。

　　在四下看了看后，終于在一臺機(jī)器下面看到了一個孤獨悲涼的背影。

　　看到張成形單影只的落寞背影，男人咳嗽了一聲。但張成由于傷心絕望的緣故，沒有聽到。

　　于是他上前幾步拍了一下張成的背。

　　“媽呀！……”，張成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你這是干什么呀？”張成惱羞成怒。

　　“對不起，沒嚇著你吧！”男人有些抱歉道。

　　張成怒目圓睜，臉色發(fā)紅，想到剛才自己哭過，內(nèi)心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但同時很生氣，被人看到如此軟軟落魄的狀態(tài)，實在不是他愿意的。

　　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冷冷道：“你是來看廠房的劉老板？”

　　買主是通過中間人聯(lián)系的張成，之前所有的事項包括轉(zhuǎn)讓的價格，廠房租金及租期，車間機(jī)器的種類及多少都是由中間人來了解的，因此他并沒有見過真正的買家。

　　自然，看到這一大早就來工廠的人，肯定會以為是買主了。

　　“誒！…我不是，請問這工廠的老板在哪里？”

　　張成沒有回答，將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他是否是那種不懷好意，專門來看自己笑話的人？

　　這些天因為工廠的事情，張成總是疑神疑鬼，覺得全世界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話。

　　這個男人，長相一般，五官也很一般，頂著一個大禿頭。穿著一身工裝，咋看之下，很像看大門的大爺。

　　“你既然不是劉老板，那你到這兒來干什么？”

　　男人看張成有些不高興，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我是來找張老板的，我手里有一批訂單需要加工……”

　　張成先是一愣，心里有些抱歉剛才的無禮。

　　隨后苦笑道：“不瞞你說，我就是這家工廠的老板。（低頭看了看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換洗的衣服，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但想到自己的處境，也就心安理得了）你看看我這個廠，機(jī)器不少，可是一個工人也沒有。我現(xiàn)在窮得連房租都交不起了……你有訂單，我沒有錢，買原材料的錢也沒有……”說著，不由自主紅了眼，眼眶里的眼淚不停地打轉(zhuǎn)。

　　張成一邊說一邊漫無目的地看向四周，他怕這個為他送來訂單的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眼淚。

　　男人道：“沒關(guān)系，如果你愿意與我們合作，原料、人工費，都由我們來承擔(dān)……”

　　張成一聽這話，心里大吃一驚，回頭不禁又多看了這個陌生人兩眼。

　　“你……這是什么意思？”

　　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情，居然會有人這樣做生意的？

　　熟人倒是好了解，可是這個男人，張成可以肯定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見面。

　　“你放心，我并無惡意。你這個年輕人我已經(jīng)觀察了好久，對你的人品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張成有些不相信得笑道：“就因為我的人品，你就要這樣幫我？什么時候人品也這樣值錢了？”

　　在這物欲橫流的世界，人品似乎已經(jīng)成了奢侈品。

　　陌生人道：“在這里或許不值錢，在其他人眼里可能也一無是處。但是我就看重的是這個……你是一個有責(zé)任心、有良心的人。這樣困難的情況下還不忘記工人的工資，也沒有悄悄跑路。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幫助？”

　　張成聽了大吃一驚，心里即是感謝他對自己的肯定，又疑惑這個陌生人為何對自己的事情這樣的清楚？

　　原來，張成心知工廠已經(jīng)無法維持下去。去年年底，十幾個工人還押了半個月的工資，還有其他臨時工的工資也沒有拿完。大概有十多萬的樣子。

　　原本可以悄悄將廠房設(shè)備賣掉一走了之，可是想到自己也是打工的。他知道一個縫紉工為了掙點錢不容易，因此在轉(zhuǎn)讓廠房之前給工人一一打了電話，通知他們什么時候來結(jié)算工資。

　　張成半信半疑，心里很希望這一切都不是在做夢。暗暗擰了手臂一下，確定不是。

　　他又一次滿腹狐疑的打量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之前覺得他像看門的大爺。

　　現(xiàn)在再看，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是那么的不一般，就像拯救世界的天使。

　　“我還是不能相信……我覺得世界上不會有這樣的好事情…你……不會是騙子吧？”

　　男人笑道：“你別亂說，我可是大大的良民…（這些人真可悲，難道信譽在這里真的一文不值？）…如果你不相信……”說著打開公事包，從里面拿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兒，然后取出一堆鈔票，目測有七八萬塊錢的樣子。

　　“為了表示誠意，這是公司給你的啟動資金，也當(dāng)是定金，貨做完后再結(jié)款。當(dāng)然，如果你想繼續(xù)與我們長期合作，我還是很高興的……”。

　　張成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相信。

　　他看了看將要轉(zhuǎn)出去的車間，又看了看正笑意盈盈瞧著自己的男人。

　　突然，張成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他一蹦三尺高，然后像發(fā)瘋似的在車間亂走。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路走，一路拍打機(jī)器。

　　“我的老伙計們……”

　　當(dāng)走到一臺打扣的機(jī)器旁邊時，忽然仰天大笑道：“哈哈……老天終究還是沒有放棄我！爸，你看到了吧！我的工廠保住了，保住了……”。

　　所有人都離他而去了，所有人也眼睜睜地看他陷入泥潭里不能自拔。

　　他們都在看自己的笑話。

　　現(xiàn)在好了，困難即將過去了。

　　看到張成喜極而泣，男人微笑著，默默地看著。

　　良久，張成擦掉眼淚，來到男人身邊。有些不好意思得對男人道：“哥，讓你見笑了。不過您不知道這些天我為這工廠操碎了心，今天突然得到這樣的機(jī)遇……不說了…晚上請你喝酒…所有的感激，只有……”，他高興得語無倫次。

　　大約又過了一會兒，張成收起驚喜若狂的表情，整理了衣服，向?qū)Ψ秸骄瞎?p>　　“老板，謝謝你……”

　　男人忙扶起張成道：“你這是做什么？況且我不是老板，只是一個員工……”

　　張成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不管您是不是老板，您都是我張成的救命恩人。別說一個鞠躬，就昌讓我給你跪下，我也愿意……”。

　　男人似乎有些難為情，他沒想到這個張成竟然有如此忠厚的心性。

　　“張兄弟，別這樣。我來找你也不是完全的處于同情或者欣賞，大家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不易。而且說得實際一點，我來找你也是為了我自己?！?p>　　張成知道他這樣說是怕自己有心理負(fù)擔(dān)，他越是謙虛禮讓，張成對他的感激就越大。

　　“那…請問您貴姓？”說了半天的話，還不知道對方叫什么，實在是有些慚愧。

　　“我叫馬甫南，在公司的時候同事都叫我老馬，你也就叫我老馬吧！”

　　張成滿臉堆笑，搓著手道：“老馬哥……嗯，你們公司要求做什么衣服呀？貨期急不急？我也好找工人…哦…能不能先給我樣衣看看……”

　　張成此時興奮得無與倫比，一反這些天來的頹喪。

　　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最后一刻天降貴人，看來好心還是有好報的。

　　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馬甫南拿出樣單，上面有貨樣的詳細(xì)信息。

　　張成接過來一看，“亞太采購公司”，心里不太懂得這采購公司單單只是采購衣服還是什么都買。

　　不過他不在意這些，反正自己已經(jīng)有著落了。

　　張成覺得自己有了一個靠山，心里很得意。

　　看樣衣單，是大童衛(wèi)衣套裝。這是一款非常簡單的衣服樣式，大多數(shù)的工序只需要拷邊機(jī)來完成，有少部分的平車和雙針，帽子需要鎖眼。

　　翻到下一頁，看到貨量，不覺倒吸兩口氣。不是貨量太少，而是太多，一下子就是五萬套。

　　“老馬哥，你確定要將這么大的訂單給我做？”

　　“這訂單很大嗎？”馬甫南反問道。

　　他們公司外發(fā)的訂單一般都在幾百萬甚至上千萬，某些產(chǎn)品甚至達(dá)到了一個億之多。

　　這么區(qū)區(qū)幾萬套，簡直不夠看。而且這是別人不愿意接的單子，才給張成送來的。

　　張成指著車間對老馬道：“你都看到了，我這車間，平車只有十幾臺，拷邊機(jī)也就七八臺，雙針兩臺…如果貨期很急…說實話，我這小小的加工廠，恐怕很難承接這樣大的單子……我也從來沒有接過這么大的訂單……”，看著放在平車臺上的幾萬塊現(xiàn)金，心里又懷疑起來。

　　心里直犯嘀咕：“這老馬，不會是放長線，釣大魚吧？難道他是看上我這些機(jī)器，想空手套白狼了？如果我接下訂單沒有完成……”。

　　隨即又否定道：“我這工廠連著房租設(shè)備一起轉(zhuǎn)讓不過五萬塊錢，他要是想要，直接買走不就好了……”

　　馬甫南似乎會讀心術(shù)，一眼看出張成的不安與疑惑。

　　“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公司是正規(guī)的大公司…不過…”。

　　聽到馬甫南的轉(zhuǎn)折話語，張成一顆剛落底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