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冷水從蘇夢曦的頭上澆了下來,教學(xué)樓里瞬間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聲。蘇夢曦抬頭朝著潑水的方向看去,教學(xué)樓陽臺上,一個人影一閃而過。
在樓上看熱鬧的學(xué)生,指著蘇夢曦捂嘴笑著,而在樓下的學(xué)生,都繞著濕漉漉的蘇夢曦走開。
蘇夢曦腦子里又開始嗡嗡作響,意識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她閉上燃燒著怒火的眼睛,努力克制著自己體內(nèi)躁動的情緒。
所有的一切來的都是那么的莫名其妙,走的卻又匪夷所思。蘇夢曦記不起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是上學(xué)的第一天,也許是開家長會的第二天,也許是決定忍氣吞聲的第三天……可那種以牙還牙,桀驁不馴的脾氣是怎么走的呢?蘇夢曦找不出答案。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夢曦睜開雙眼,眼里的跳動的火焰,變成了一灘安靜的死水。脫下校服外套,使勁用雙手?jǐn)Q了幾下,又重新穿在了身上。她捋了捋還在滴水的短發(fā),朝著學(xué)校偏僻角落的小樹林走去。
似乎每個學(xué)校都有一個小樹林,而小樹林里都是做壞事的學(xué)生。
一群自以為酷到爆的男生蹲在一個角落里,抽著便宜的香煙,一群女生則站在另一邊分享著廉價的化妝品。
蘇夢曦走到正在涂著大紅色口紅的女生面前,掏出校服褲兜兒里的塑料袋,遞了過去。女生比蘇夢曦高了一個頭不止,所以蘇夢曦點(diǎn)著腳尖,拿著塑料袋的左手臂高高抬起,顯得她的動作滑稽可笑。
女生伸手拿過塑料袋,打開看了一眼,里面裝著一個雞蛋和一個散開的培根三明治。
她有些嫌棄的問蘇夢曦:“就這些嗎?”
“就這些?!碧K夢曦眼睛盯著女生手里塑料袋,輕聲說道。
“很好?!迸檬峙牧伺奶K夢曦慘白的臉頰,轉(zhuǎn)頭對著其他女生說道:“這個我吃膩了,給你們吧。”然后,她把手里的塑料袋甩給了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女生。
這是用蘇夢曦攢了半個月的錢買的,也許今后的一個月里,她都不會再見到一分錢。蘇夢曦低著頭沒有說話,她在等待女生向她發(fā)出離開的命令。
女生繼續(xù)涂著口紅,對著手里的鏡子照了又照。突然鏡子里的女生邪惡的笑了一下,看向蘇夢曦的頭頂問道:“頭發(fā)怎么濕了?你這樣可不好看,我?guī)湍慊瘋€妝吧?!迸斐鲇沂帜笾K夢曦的下顎,猛的用力抬起了蘇夢曦的頭,左手拿著口紅,胡亂的在蘇夢曦的嘴上涂抹著。
蘇夢曦緊縮的瞳孔里全是女生猙獰的,涂著大紅色嘴唇的笑臉。沒有反抗,似乎再看一個小丑,蘇夢曦平靜的等待著事情的結(jié)束。
女生哈哈大笑著,推著蘇夢曦的肩膀,把她轉(zhuǎn)到了其她女生的面前問道:“我們蘇大小姐美嗎?”
其她的女生也大笑著附和,沒有人覺察到,被嘲笑的蘇夢曦平靜的很怪異。
“你走吧,明天我們還在這里等你,你知道你不來的下場是什么?!迸砰_蘇夢曦,惡狠狠地說道。
蘇夢曦沒有說話,也沒有朝教學(xué)樓走去,而是走到了小樹林后邊的水渠旁邊,縱身跳了下去。
看到這一幕的幾個男生嚇了一跳,扔掉手里的煙,拍著屁股上的灰塵往教學(xué)樓的方向跑去。幾個女生驚叫出聲,也跟著男生的屁股后面跌跌撞撞的跑遠(yuǎn)了。
在水里泡了一會兒,直到小樹林里沒有了聲音,直到遠(yuǎn)處教學(xué)樓里傳來了上課的鈴聲,蘇夢曦才緩緩地從水渠里爬了出來。
擰了擰頭上和身上的水,又看了眼因跳下水渠而崴到腫起的腳踝后,蘇夢曦便拖著濕漉漉的身體一瘸一拐的朝著教室的方向走去。
“人生的路漫長而多彩,就像在天邊的大海上航行,有時會風(fēng)平浪靜,而有時卻會是驚濤駭浪。但只要我們心中的燈塔不熄滅,就能沿著自己的航線繼續(xù)航行?!?p> 教室門口,站在窗臺邊的蘇夢曦聽著教室里女老師深情朗讀的聲音,不禁冷笑了一下。她用潮濕的袖子又擦了一遍嘴唇,感覺怎么都擦不干凈。
她不是懦弱,她只是在等,等著高考結(jié)束,等著離開這座城市。
聽說上了大學(xué)的人就可以用課余時間打工,可以談戀愛不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可以不用被人欺負(fù),可以不住在家里。那么,上大學(xué)多好啊。蘇夢曦憧憬著往后的大學(xué)時光,她決定晚上回家后再多做一套卷子。
女老師的話又一次在教室里響起,她挪動腳步,靠近班級門口,認(rèn)真的聽著,記住了每一句話。
課間操過后,獨(dú)自一人走在回教室的路上,一道陰影遮住了蘇夢曦的視線,她抬起頭,看見昨天那個涂口紅的女生站在她的面前。
女生攔住了正要回教室蘇夢曦,陰狠狠地開口說道:“真看不出來,連跳渠的手段你都使得出來。”
蘇夢曦看著女生臉上怪異的妝容,然后就聞到了一股廉價化妝品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她有些想吐,摸了摸冒著冷汗的額頭,蘇夢曦感覺自己的傷風(fēng)又加重了。
“這個給你?!迸鷱男渥永锾统鲆粋€粉紅色的信封,蘇夢曦又開始想吐,因?yàn)樗致劦搅诵欧馍狭畠r香水的味道。
手忙腳亂的在胸前抓著漂浮在空氣中的粉紅色信封,女生身后的跟班們看著蘇夢曦滑稽的動作,發(fā)出一陣大笑聲。
女生感覺自己像是受到了極大侮辱,她沖著好不容易抓住信封的蘇夢曦大吼道:“你給我拿好了。”
蘇夢曦茫然的看向女生,她還是昏昏沉沉的。
“昨天算你狠,以后早飯不用你買了,只要你把這封信送給周辰逸就行。”女生兇狠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可疑的紅暈,蘇夢曦以為她也得了傷風(fēng)。
“還有,以后離我家周辰逸遠(yuǎn)點(diǎn)兒,你的身份不配。看見沒?”女生像雞爪子一樣的手指,指向正在挖地基的實(shí)驗(yàn)樓,說道:“那個全市最好的實(shí)驗(yàn)樓,就是周辰逸他們家出錢蓋的,你一個山雞就別想著當(dāng)鳳凰了?!?p> 拿著粉紅色信封的蘇夢曦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女生和她的跟班們早就已經(jīng)走遠(yuǎn)。
女生的話蘇夢曦像是聽懂了,卻又不懂。她聽懂的是周辰逸家境很好,自己不配跟他做朋友。聽不懂的是她什么時候跟周辰逸是朋友了?是從那碗紅燒肉開始的嗎?
蘇夢曦看著信封上用紅色的筆扭曲的寫著大大的英文字母“I love you?forever”,嘲諷的笑了一下。如果是她就會寫“I'll always love you”,會顯得有檔次些,這樣才能配得上實(shí)驗(yàn)樓,不對,是周辰逸。
今天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的鈴聲準(zhǔn)時響起,所有人都收拾好書包陸陸續(xù)續(xù)的離開了。只有蘇夢曦除外。
手里拿著信封,看了半天。蘇夢曦終于下定決心,要把那串英文字母改成她所想的。右手拿起筆剛要寫下去,蘇夢曦便及時的停止了動作。她想了一下,把右手上的筆遞給了左手,這才毫不猶豫的寫了起來。
左手的字比右手寫的還要好看,蘇夢曦滿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可能是她的內(nèi)心里還住著一個小女孩兒吧,一個無憂無慮,生長在陽光下的小女孩兒。
果然,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了正在東張西望的周辰逸。
看到蘇夢曦從學(xué)校里走出來,周辰逸興奮地?fù)]手喊道:“蘇夢曦,快過來呀?!?p> 蘇夢曦抓著書包肩帶小跑了幾步,強(qiáng)忍著腳踝上的疼痛,盡量不讓別人看出端倪。
“你臉怎么紅了?今天沒有涂口紅嗎?”周辰逸好看的臉湊到蘇夢曦的面前,仔細(xì)的打量著她。
一股清新的,專屬于男生身上的干凈香氣傳來,蘇夢曦臉有些微微發(fā)燙,她別過臉,躲開了周辰逸的視線。手觸碰到了口袋里的信封,剛要把它拿出來,就聽見后面有人喊道。
“我回來了。咦?蘇夢曦也在呀?!毙ぢ莸穆曇粢蝗缂韧能浘d綿的,就像一杯甜度剛好的糖水,不膩不黏?!霸趺崔k?我只買了兩根肉串,我不知道蘇夢曦也會來?!毙ぢ菘纯词种械娜獯?,又看看對面的兩個人,有些為難的說道。
“那就把我的給蘇夢曦吧?!敝艹揭菪χ鴮πぢ菡f。
“?。坎皇悄阏f家里管得嚴(yán)不讓吃路邊攤,才讓我給你買的嗎?”肖漫妮責(zé)怪的看了眼蘇夢曦,噘著嘴說道:“那要不,我再去買一串?”
蘇夢曦看著肖漫妮手上散發(fā)著香氣的肉串,咽了咽口水,連忙擺手道:“不用了,我不愛吃肉。”
周辰逸挑起眉毛審視著蘇夢曦,他記得每次給蘇夢曦帶的肉,她都吃的很干凈呀。
“哦,那就好。給辰逸,你的肉串?!毙ぢ菟闪艘豢跉?,把手里的一個肉串遞給了周辰逸。
周辰逸接過肉串道了聲謝,便和肖漫妮肩并肩向前走著。
蘇夢曦跟在兩人身后,傍晚的陽光迎面照來,在他們身后形成了兩條拉長的影子,兩個影子隨著身體的來回?fù)u擺,逐漸融合在了一起。蘇夢曦踩著他們的影子,邊走邊想著什么時候把信給周辰逸才合適。
抬起頭,蘇夢曦張開的瞳仁以極快的速度縮小著。她看見肖漫妮高挑的馬尾辮上扎著一個大大的紅色蝴蝶結(jié),正隨著她走路的節(jié)奏上下擺動著。
蘇夢曦頭痛欲裂,陽光下的紅色刺痛了她的雙眼。那遙遠(yuǎn)的被塵封的記憶,猶如洪水決堤般涌進(jìn)她的身體,刺的她千瘡百孔。
那個女人用最普通的紅布,制作出了最昂貴的東西。那紅布里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絲線,是女人在每個無眠的黑夜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寸一寸,用她自己的雙手搓成的。昂貴的不是用真金搓成的線,而是那短暫而溫馨的回憶。
蘇夢曦艱難的把視線從肖漫妮的蝴蝶結(jié)上移開,低著頭繼續(xù)沉默的走著。她沒注意到前面的兩個人已經(jīng)停下了腳步,所以蘇夢曦便一頭撞在了周辰逸后背的書包上。
“啊”肖漫妮張大嘴巴驚呼一聲,“你走路是不看路的嗎?”
“她笨你又不是不知道?!敝艹揭莺眯Φ目粗K夢曦,覺得這種事對蘇夢曦來說在正常不過?!耙唤裉煳宜湍愫吐莼丶野?。”
“太好了。”肖漫妮很開心,拉著周辰逸就要走。
“不用了?!碧K夢曦揉著被撞倒的額頭拒絕著。
“走吧,一起到前面的路口總行吧?!敝艹揭菪揲L白凈的手里拿著肉串,他并沒被肉串散發(fā)出來的香氣誘惑,而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踮著腳站在學(xué)校門口打量了一圈,肖漫妮眼睛看著馬路斜對面,把手里吃到一半的肉串胡亂塞給周辰逸,不高興的說道:“辰逸,你還是送蘇夢曦回家吧,有人來接我了?!?p> 周辰逸挑眉,同情的對著肖漫妮說道:“你去吧,明天見?!?p> “那就再見嘍,我們明天見?!毙ぢ輷]揮手,背著書包一蹦一跳的往馬路對面跑去。
蘇夢曦低著頭,不敢再看她頭上的紅色蝴蝶結(jié)。
“我們走吧,你家在哪個方向呢?”周辰逸滑稽的一手拿著一個肉串,挺直的站在傍晚的余暉里,就像英國的士兵木偶,好笑又好看。
“你們?yōu)槭裁匆易雠笥??”蘇夢曦?fù)P起頭,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周辰逸的臉。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讓周辰逸心里一陣發(fā)虛。
周辰逸用下巴指了指兩米外的垃圾桶,轉(zhuǎn)身向那邊走去。蘇夢曦站在原地思索了一會兒,才跟在周辰逸的身后慢吞吞的走著。
看著垃圾桶上的標(biāo)志,略微區(qū)分了一下,周辰逸便把肖漫妮吃剩下的肉串扔進(jìn)了可回收的桶里。他不知道這樣分類到底對不對,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以這樣方式扔垃圾。
看著周辰逸的動作,蘇夢曦被刺痛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紅。她從來都不懂得什么是浪費(fèi)。記憶中她最后一次吃肉串,是她偷了那個男人的錢買的,也是她付出慘痛的代價換來的。
“這個我沒吃,給你吧。”周辰逸拿著肉串的手伸向蘇夢曦,微笑著看著緊皺著眉頭的少女。
“拿開,我不要?!弊饑?yán)是什么,蘇夢曦不知道,但是她清楚的知道憐憫和施舍是什么。“還是那個問題,你們?yōu)槭裁匆易雠笥???p> 周辰逸尷尬的收回手,緊握竹簽的手不自覺的摩挲著上面的油漬。輕聲說了一句讓蘇夢曦都差點(diǎn)聽不清的話,“我也不喜歡吃肉?!?p> 嘴角抿成一條直線,周辰逸隨手把手串丟進(jìn)了垃圾桶里,這回有沒有分類,周辰逸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我和漫妮從小一起長大,我們身邊接觸到的人都和我們一樣。小時候還能在一起玩,可長大了有的不在這里了,有的卻因?yàn)槟承┰蚴柽h(yuǎn)了。再然后,那些想跟我們做朋友的人都是有目的的,所以我們也就不想再交朋友了?!敝艹揭菘粗h(yuǎn)處灑滿金色的屋頂,一張張熟悉的、陌生的、模糊的臉從他的腦海中閃過,看似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
“我和你們不一樣?!碧K夢曦顯然不太相信周辰逸的話,在她看來,有錢人的狐朋狗友也是朋友。朋友之間只是各取所需罷了。
“我知道啊,所以你真實(shí)不虛偽,所以你自然不做作。”周辰逸從書包里拿出一張濕巾,仔細(xì)的擦著手上的油漬。
要怎么形容此時蘇夢曦的心情,她一側(cè)的嘴角向上勾起,強(qiáng)忍著很想要放聲大笑的沖動。她在快要餓死的時候,卑微的接受周辰逸的施舍就不叫虛偽,她每一次吃完飯用手背抹掉嘴角的油漬就不叫做作。那只是她窮,是她吃不起飯,是她買不起濕巾。
“你知道全國有多少億人口嗎?你知道國家的貧富比例嗎?你又知道現(xiàn)在大街上有多少人在要飯嗎?”蘇夢曦冰冷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的質(zhì)問著周辰逸。
周辰逸有些發(fā)懵,他不懂蘇夢曦為什么會這樣問他。
“我只想告訴你,貧窮的人,沒有資格虛偽,也沒有資格做作?!币坏窝蹨I從眼角滑落,蘇夢曦止住哽咽的情緒,冷漠的從周辰逸的身邊走過。
樹梢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上了天空,一陣急剎車的聲音響起,蘇夢曦停住腳步,和周辰逸一同向馬路對面看去??礋狒[的人群逐漸圍住了一輛黑色的轎車,蘇夢曦輕哼一聲繼續(xù)朝家的方向走去。
周辰逸看著黑色轎車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臉上浮現(xiàn)出驚懼的神色。他快速跑向馬路對面,胸口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著。
……
突然從夢中驚醒,蘇夢曦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右腳的腳踝也在隱隱作痛。她整理了一下披肩的卷發(fā),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夢見高中時校門口的那場車禍。具體的經(jīng)過蘇夢曦不知道,但是她記得自從那天起,肖漫妮大約有一個星期沒來上學(xué)。
她的頭靠在椅背上,又拉緊了身上的毛毯,她還是會覺得夏天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