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外連串的雨珠都撞不碎車廂內(nèi)的死寂。
孟靖懷墨瞳悄縱赤金暗芒,萬千思緒冷凝心尖,最終被沈知鶴剎時間白了的臉龐惹得心尖顫顫。
他掌上施了力,妄圖喚回沈知鶴心神:
“……阿鶴?”
沈知鶴無聲。
孟靖懷蹙眉,往右靠了靠,一把將沈知鶴攬入懷中,垂眸看著那個雙目都氤氳了一層白露的人兒,沒由來的心慌:
“阿鶴,你說句話啊。”
馬車那檐角的鈴兒被風(fēng)吹得悶聲作響。
沈知鶴渾身死寂,許久,她怔怔抬眸,望著眼前那個焦急似要沖破眼底的男人,一字一字吐得異常艱難:
“我的……生母?”
她肩膀被孟靖懷牢牢扣住,雙手十指緊緊捏著披風(fēng)的擺,聲兒啞啞,是難得的顫色。
孟靖懷心頭一震,竟不敢直視沈知鶴的眸,他壓下眼睫,漲意溢滿心腔,不忍,卻也只能點頭:
“你的生母衛(wèi)氏為保清白,奪劍自刎了?!?p> 沈知鶴蜷指成拳,骨節(jié)泛青白,刺骨寒意隨著孟靖懷殘忍說出的字句一瞬便氤氳天地。
她長睫半斂,投下方寸鴉青,如夢似幻。
她的生母衛(wèi)氏,是個極其愛財?shù)呐恕?p> 自幼,沈知鶴便是由衛(wèi)氏一人獨立養(yǎng)大,衛(wèi)氏每日做些針線活補貼家用,一文一銀都要掰開來用,只是無論再如何苦,她都要請先生來小宅中教沈知鶴念書識字。
在那個小鎮(zhèn)之中,閑言碎語多得能壓垮人。
再如何難聽的話,沈知鶴都聽過。
直到她十二歲那年,家中來了個貴氣男子,沈知鶴從未見過生母那般卑微,涕泗橫流跪于男子的腳下,對著沈知鶴說:“鶴兒快過來,叫爹爹?!?p> 她后來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生父是當朝丞相,而自己的生母,只不過是一個連妾都算不上的外室。
日子還是照常過,父女第一次相見,沈相并沒有接走她,而是花錢置了處宅子,買了丫鬟小廝伺候她們母女倆。
而鶯兒,就是在那個時候跟在沈知鶴身邊的。
沈知鶴再次見到沈相,是在兩年后的立春,沈相帶了大隊人馬,大張旗鼓地昭告天下,要將她這外室女接回淮安。
她不愿,可衛(wèi)氏卻緊緊握著她的手,沈知鶴在衛(wèi)氏臉上找不出一絲要分離的悲傷,只看得見衛(wèi)氏滿臉決絕,對她說:
“我的好鶴兒——那可是潑天的富貴在等著你!”
言之鑿鑿,是沈知鶴對自己這生母最后的記憶。
沈知鶴回到淮安后,倒也不是沒有打聽過衛(wèi)氏的消息,只是沈相每回都說,月月都有撥銀子給她,在那小鎮(zhèn)之上,衛(wèi)氏已然是人人羨艷的對象。
久而久之,沈知鶴便也沒再過問了,在她看來,衛(wèi)氏也不過是個為了富貴能舍棄女兒的人。
可到底那些母女相依為命的日子,她是一刻都不曾忘過的。
沉寂氣息繞人身側(cè),孟靖懷喚了沈知鶴幾聲,她都沒有動靜,只見得她雙目蒙霧,孟靖懷暗道不好,猛地抬起沈知鶴下顎:
“阿鶴!你看我!”
沈知鶴斂了眉梢,被低喝晃了心神,她對上那雙憐意幾欲溢出的眸,在孟靖懷灼熱的目光下,竟兀地彎了彎嘴角,沈知鶴抬起指尖,抵在孟靖懷的心口處:
“……她為何會在云奚城?”
孟靖懷一滯。
他壓著眸底晦暗,開腔似月光剪裁音韻:“聽聞,你生母是去探親?!?p> “探親?你又不是不知,”沈知鶴癡癡地笑了聲,指尖流連,在孟靖懷胸腔處停頓,抬眸,“我的生母,是罪臣之后,當年只她一人逃了出來,哪來的親人?”
“沈相已知情,”孟靖懷撩起沈知鶴頰邊的碎發(fā),唇齒一張一翕,“只待你明日回去沈府?!?p> 沈知鶴垂眸,眸底攏盡高山之巔沉郁冷譏。
孟靖懷懷中溫軟,見沈知鶴模樣,心中酸楚憐惜更甚,他把人摟得更緊了些,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烏發(fā)上:
“阿鶴,莫要太過傷心了?!?p> 沈知鶴指節(jié)收攏,她眸中蘊滿水汽,可又一寸寸收了回去,沈知鶴抬眸,水光盈盈:
“他還說了些什么?”
口中的他,自然是沈相。
懷中的嬌人聲兒啞啞,他在外人跟前那些個自持,對著沈知鶴都無用孟靖懷低低滾嗓:
“丞相只說,讓我尋回尸·骨,回淮安厚葬?!?p> 沈知鶴抿唇齒顫,胃部籠罩痙攣,她面色不動:“叫你尋回?”
孟靖懷眼眸輕垂,將懷中的人松了松,與之對視,正色:
“阿鶴,皇上命我?guī)П懛ィ瑠Z回云奚,明日一早便要出發(fā)?!?p> 沈知鶴眼瞼上鋪了片逼仄的陰影,淺色眼睫低低耷拉著,幾陣料峭的秋風(fēng)順著車簾吹起的縫隙而入,從身旁掠過,裹挾著砭骨的寒涼。
她神色平靜,只是那雙平日最惑人的眼睛被剔去了燦金的光:
“那些賊人死了嗎。”
沈知鶴語氣無波,沒有問是否抓住,而是直接問那些賊人是否已經(jīng)殺了。
孟靖懷在來的路上曾設(shè)想過很多場景,他以為沈知鶴會落淚,可是沒有,眼前的人此刻,甚至平淡地出乎他的意料。
那潭如朽灰般的死水刺痛了孟靖懷的心,他心下躊躇,憐意更甚,可終還是開口,聲音澀澀:
“沒有,他們見你生母自刎,只奪了她身上的金銀首飾,便逃了。”
沈知鶴瞳孔驟縮,成拳狀的雙手指甲一瞬刺破了掌心,狠狠地嵌入肉中。
孟靖懷垂眸一瞥,心口猛地一震,他怒喝一聲,難得叫她全名:
“沈知鶴!你——”
他強硬地將沈知鶴雙手掰開,那入目猩紅更是映入了孟靖懷的眼底,孟靖懷骨節(jié)措響,死死壓住沈知鶴的腕,可一抬眸,滿腔怒氣又化為灰燼——
眼前的人兒眼眶通紅,仿佛濡了血光,可面色卻是一片死灰。
“阿鶴,你聽我說?!?p> 孟靖懷沉下心來,用袖子輕輕拂著沈知鶴滲血的掌心,自那次遇襲后起,他便對猩紅格外敏感。
他喉頭滾動,滿目是濃重的意味,正想對她說些什么,卻被眼前人伸手,抵住了自己的唇。
血·腥·味順著孟靖懷半張的雙唇入口,瞬間盈滿了口腔。
沈知鶴平日里眼底住的星子盡數(shù)散去,她挺直著身子,正正對上孟靖懷的眼,沈知鶴喉嚨彌漫干澀,嘶啞得很,她開腔,喊得是熟稔又陌生的稱呼:
“阿懷。”
孟靖懷胸腔一漲。
從前他們二人偷溜去玩時,沈知鶴想吃些什么,總會這樣喚他。
而在成婚之后,這二字稱呼,便只在清明歸鄉(xiāng)時他們撕破表面爭吵的時候喊過了。
沈知鶴蘊聲顫顫,將孟靖懷神色盡收入眼底,心頭翻涌,盡做滾燙:
“我不曾求過你什么,但這次,請你答應(yīng)我?!?p> “此去平定云奚,誅逆賊,斂我生母尸骨,將那群賊人私下,帶到我跟前?!?p> 孟靖懷蹙眉,輕聲問道:“你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能做到,”沈知鶴垂下手,眼眸也定在了掌心的猩紅上,“是嗎?”
方才沈知鶴抵在唇時盈滿口腔的腥·味,被孟靖懷咽入喉,吞入腹中。
半響,他將沈知鶴攬入懷中,美人順從,將下巴擱在他的肩上。
孟靖懷抱得很輕,仿佛懷中是什么絕世的珍寶,而后雙臂一寸寸施力收攏,又像是生怕懷中人會走一般。
他雙唇就抵在沈知鶴玉透般的耳側(cè),雙眸深邃蒙霧,一字一字吐地極輕,卻落得穩(wěn)穩(wěn):
“好?!?p> “你想要什么,我都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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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安
感謝楠宮一玨、靈二三、醬油天后、風(fēng)風(fēng)風(fēng)風(fēng)風(fēng)風(fēng)風(fēng)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