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人俊的愛妻小產了。
這個消息傳進唐川的耳朵時,已經過去將近一天了。
身為最好的兄弟,唐川立刻去登門探望,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方人俊。
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臉色沉郁,蒼白而浮腫。
他的眼睛里充滿血絲,每一條血絲都充滿煞氣。
他緊緊抿著嘴唇,無論唐川說什么,他都只是點頭,或者搖頭。
唐川故作輕松地勸道:“方大郎,別這樣,嫂嫂身子最重要,等過兩年恢復了元氣,再生一對龍鳳胎!”
方人俊動了動嘴唇,終于擠出一句干巴巴的話。
“大夫說,依依以后都不能再生了。”
唐川被震住了。
電光火石間,他猛然想起自己蹲監(jiān)牢的那天方人俊的托詞:“先說明白啊,劫囚什么的我不干,我可是快要當爹的人了!”
當時,他的話里分明壓抑著狂喜,可惜自己當時心里只有離開監(jiān)牢,救出高秀朱,完全沒理會這位好兄弟的情緒。
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
見唐川面露戚色,方人俊反倒振作了些。他咧了咧嘴,盡量露出慣常的笑容:“回去吧,縣衙里忙,別再來了?!?p> 他“嘿嘿”一笑,接著說:“唐隊統(tǒng),幫我告?zhèn)€假。”
這聲“唐隊統(tǒng)”叫的唐川心里更加難受,他知道方人俊心里一時半會兒還緩不過來,于是點頭:“安心照顧嫂嫂,我過些日子來看你!”
身后,方人俊的眼里閃動出一絲異樣光芒。
……
事實證明,鎮(zhèn)水獸之類的并沒什么用。
正午剛過,從上游接連順流漂下三道水報,由于近日來暴雨不斷,錢塘江水位持續(xù)上漲,尚未修復完整的堤壩岌岌可危。
今天唐川在縣衙內當值,帶人巡邏到東廂時,發(fā)現孔子渂和楊恭仁正在里面。
孔子渂在房間里轉來轉去,還不時煩躁地嘆息一聲,束手無策。
觀風使楊恭仁伏在案上,手里提著一只狼毫,遲遲落不下去筆,就連那張泛黃的紙被墨汁洇黑了一片,他都沒有發(fā)覺。
孔子渂愁,他又何嘗不是呢?
觀風觀風,不觀能知道什么風?
可是現在,他卻被困在這縣城當中,什么也做不了。
他此刻正要寫奏章,好向陛下說明錢塘縣的近況,過了很久也決定不了要如何落筆。
良久,他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臨時掛起的錢塘縣水圖前,那上面簡易地繪著錢塘江主干和支流,沿岸的堤壩,以及村子的位置。
那水圖像一面屏風一樣大,就算唐川在窗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楊恭仁在水圖前站了一會兒,突然指著一個地方對孔子渂說:“孔縣令,你看在這里泄洪如何?”
泄洪?
孔子渂和唐川同時吃了一驚。
孔子渂為官,雖然總是藏著自己的小心思,但是真讓他冒大不韙去做泄洪這種事,他是萬萬不敢下這個決心的。
“楊使,這……”
見他猶豫,唐川抬起的腳又放下了。
楊恭仁皺緊眉頭。
“怎么?孔縣令不同意?”
孔子渂的目光在水圖上逡巡片刻,指著幾個代表村子的小房子小心翼翼地說:“楊使,此地名曰神豐村,今年莊家漲勢最好,依我看,水患壓根波及不到那里,如果從剛才所指的方位泄洪的話,那神豐村這一整年的收成可全完了!”
楊恭仁冷哼一聲,負起雙手。
“那依孔縣令之見呢?”
“孔某覺得,當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哪還有工夫讓你從長計議?”楊恭仁勃然大怒,“就是因為你優(yōu)柔寡斷,錢塘縣才會是今天這個模樣!”
“可是……”
“有什么可是!水勢日漸高漲,天色又如此陰沉,隨時都可能有暴雨降臨,若是不泄洪,說不定要波及整個錢塘縣,就算僥幸躲過,下游州縣呢?不又將是下一個錢塘?”
孔子渂摸著胡子,一臉愁苦,半晌才下了決心似的:“我這就讓人去通知神豐村,讓百姓立刻撤出村子!”
楊恭仁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隔空點著他道:“你??!說你優(yōu)柔寡斷一點沒錯!這種要命的時候,不趕緊派人去挖泄洪口,還想著什么百姓?”
孔子渂驚駭地叫道:“那百姓就不管了?”
“誰說不管了?你就不能雙管齊下嗎?”楊恭仁搖著頭,仿佛對面的人無藥可救,愚不可及。
面對朝廷派來的觀風使,孔子渂是一點脾氣也沒有,他連忙點頭,剛要喊人,一扭頭卻看到唐川從窗邊繞了進來。
他現在不怎么想見到這個人。
雖然有點煩,還是硬著頭皮沖他吩咐道:“唐隊統(tǒng)來的正好,立刻去召集民壯趕赴神豐村,下一步等我親自過去安排!”
唐川站著沒動。
他的目光掃過水圖上一個個村子的名字,臉色越來越沉郁。
“唐隊統(tǒng)?”
孔子渂急得額頭冒汗,尤其是他發(fā)現自己支使不動唐川時,頓時就火了,似乎想把從楊觀風使那里受的氣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回來一樣。
“唐隊統(tǒng),聽不到孔某的話嗎?立刻,馬上去召集人手!”
唐川看了他一眼,轉而看向一臉莫名其妙的楊恭仁。
“敢問楊使,為何要泄洪?”
楊恭仁見他一個小小的衙役竟敢對縣令的話置若罔聞,當時就沒什么好印象,想不到這會兒居然還敢直接質問起自己來?
他沒理會唐川,而是嚴肅地看向孔子渂:“孔縣令,這是何人?”
“是,是我縣衙內捕賊縣尉手下隊統(tǒng)?!?p> “哦?”楊恭仁打量著唐川,冷笑道:“貴縣可有意思了,一個區(qū)區(qū)隊統(tǒng),竟然一點上下尊卑的規(guī)矩都不懂?”
孔子渂有點惱羞成怒,喝到:“唐川!楊使教訓的是,你身為屬下,怎么可以對上官毫無敬畏之心?”
唐川皺了皺眉頭。
“你三番兩次挑釁于我,還真當我不敢辦你不成?”
“敢,孔縣令當然敢?!碧拼ɡ淅涞卣f:“你連百姓的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顧,區(qū)區(qū)一個唐川,你又怎么會放在眼里?”
“放肆!你個小小的衙役還反了不成?”
還沒等孔子渂如何,楊恭仁卻先怒了。
他老朽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唐川。
他一向最見不得這種以下犯上的事,今天的唐川簡直刷新了他對錢塘縣公差素質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