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很早之前便已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天的必然來臨,朱兒仍無法坦然面對,抽身離去的時候,她體會不到曾以為的輕松,縈繞于心間的,是一種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陌生感受,不濃烈,卻又無法忽略,不深刻,卻是那樣長久。
是日,秋意凜然,料峭的山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寒冬。小花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在這里度過的第幾個秋天,寒衣處處催刀尺,每到這個時候,她都只想把厚厚的又好看的衣服都翻出來穿上,以抵御嚴寒。
當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跑去送別那群肄業(yè)的少年時,當她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看到這一張張熟悉的面容時,曾被她有意無意忽略掉的一切猛然浮現(xiàn)在眼前。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意識到,原來時間早已在不經意間匆匆逝去,而自己,似乎已經做了太久的孩童。
仍充斥著喧囂與離情的書院門口,唯有小花獨自站在一旁,她靜靜地看著這場離別,不覺也和那群少年一樣,回想起自己初到書院的日子,眼前交織在一起的那一幕幕,宛如昨日,又恍如隔世。良久,她習慣性地轉身看了看無人的身側,再抬眼看一看漸次走在下山的小徑上的少年們,有什么東西愀然滑過她的心頭,終于令她放下所有借口。
待他自山下回到書院,往日里總會坐在院門口等自己的小小身影極少見地缺了席,令他稍稍有些失落,也莫名地有些不安。還未等他尋見他的小丫頭,幾位先生已匆匆上前,半是自責半是安慰地告知了她的行蹤,打算一同去后山尋她。
深秋的山谷遍布落葉,蕭條的木枝間似乎并藏不下什么,掩映在暗處的洞穴亦不像有人光顧,一時尋不見她的蹤跡。他回憶起許久前尋到她的地方,也再度重溫了那日的感受。那時心急如焚的他,冥冥之中總覺得能遠遠地感受到她存在的痕跡,像是有什么羈絆一樣,引著他去往她所在的地方,救她于危難。然而此刻,她卻像是斷了線的紙鳶,再也無法令他感受到什么,甚至連生死安危,他都無法確定。
腦海中不可避免地回想著先前她血痕遍布的模樣,回想著那幾日守在她病榻之前時便已深埋于心底的擔憂,他已無法思考,只茫然無措地四處尋覓著。
許久,山谷深處似有什么動靜,引得一行人急切切地沖過去,卻只尋得一只小獸,那只曾被她拼死救下的小妖獸。
那小獸許是再度陷入困境,有些悲戚地沖著四周嚎叫著。仔仔細細地看過四面,卻并無小丫頭的蹤跡,先生們只覺得失望,轉身便要去別處再尋??伤冀K定定地盯著那只妖獸,神色莫測,不知究竟憶起了什么。半晌,旁人已紛紛離開,他終于也挪動了步子,卻是朝著那小獸走去,絲毫不顧對方暗含著警告與威脅的低吼。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朱兒與紅紅隱去身形躲在暗處,緊緊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邊的他已繞過小獸,靠近了那個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像是被小獸守護著的物件,緩緩地屈身蹲下,又極小心地自落葉中將那物件撿出來,仔細辨認后,牢牢地攥在手里。
朱兒注視著他顯得有些頹然的背影,卻無法知道,此刻他低垂著的面容已染上悲痛,他的眼眶微紅,顫抖著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東西,帶著幾分懷疑與震驚的目光瞪著那無比熟悉的、染血的小玩意兒。
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常,紅紅偷偷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樣的分別挺殘忍的?”
“嗯,比我們計劃的要難以接受得多,你若覺得不妥,此刻去解釋也還來得及?!?p> 朱兒仍眺望著他的身影,看他一動不動地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像是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她心有不忍,卻無能為力,“可是總有一天要離開的,畢竟,他還有自己的生活?!?p> “朱兒,真的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么?”
“以前那個小孩子么?”朱兒回想起先前在書院時輕松自在的日子,心中雖有幾分留戀,卻仍無法忘卻偶然聽來的只言片語,躊躇良久,還是放棄了,“不能了,這個家,我回不去了?!?p>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坐了多久,懷里抱著他在這附近尋到的東西。那些曾屬于小丫頭的物件,染了血散在落葉里,一件件昭示著顯而易見的事實。
良久,耳邊再度傳來小獸的哀嚎,他像是被忽然驚醒,空洞呆滯的眼前浮現(xiàn)出許多未曾深究的場景,令他在絕望中生出零星的、太過渺茫的念頭。他掙扎著起身,踉蹌著向山谷更深處尋去,全然沒有了往日里鎮(zhèn)靜卓然的風范。
朱兒與紅紅仍靜靜地看著,明知無法挽回卻也不忍放任,于是朱兒將視線移向別處,不再看他那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輕輕地開口,“紅紅,你幫我照看他可好,有些事我想自己去查?!?p> 紅紅怎會不知她的心思,毫不猶豫便應下了,“好,我會替你護著他,”頓了頓,不知又想起什么,她開口詢問,帶著些揶揄,“那,我對他做什么都可以咯?”
朱兒愣了愣,隨即彎了彎嘴角,狀似大度地回她,“怎樣都可以,別傷著就好?!闭f完,她便頭也不回地飛身出了山谷。
看著二人如今的模樣,紅紅暗暗嘆了口氣,重又將視線落在他身上,見他仍有些慌亂地尋著,像是不尋到什么決不罷休,可是他哪里會知道,他的小丫頭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以一種他想象不到的方式,消失于人世間。
隱著身形悄悄靠近他,紅紅想要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令他忘了此事、放下執(zhí)念,她在心中默念著咒語,抬手就要迎面觸到他的額頭,卻見原本一直向四周眺望著的雙眸突然正對著前方,銳利得像是要看透她的模樣。
自那日后,他便也離開了這座小小的書院,曾一直無家可歸的人,再度飄零在外,尋尋覓覓自己的歸所,久久無果。
自那日起,朱兒亦四處游蕩,找尋著她想要的答案,幾度接近,又幾番周折,終是憶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人唯一的叮囑,為了所謀之事,繼續(xù)蟄伏。
當兩個人終于停下腳步的時候,竟又重新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他在這里靜靜等候,她在暗處默默相守。
重回書院后,他再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她,即便是同僚們出于各種目的的試探與關心,即便是大先生懷著擔憂的問詢,也沒能令他說出什么,仿佛數(shù)年前某人短暫的停留,僅僅是一場幻夢。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內心深處,在遙遠的思緒里,那小小的身影一直都如初見時那樣清晰,音容相貌、言談舉止,甚至于一顰一笑、一字一句,都牢牢鐫刻在他的記憶里,陪伴著他,度過多年來的每一個朝夕。
再見到他時,朱兒有些詫異,未曾見到意料之中的美滿,她有些不解,卻也莫名地覺得輕松。對于她的歸來,紅紅是真的輕松了,再不用每日每夜守在左右,可以跑遠些偷偷懶了。多虧了書院這層結界,令他此生數(shù)十年皆安然度過,若不是朱兒闖進去,他大概永遠不會和神仙妖魔有什么牽扯。朱兒覺得這樣很好,遠遠地觀望而不靠近,就像以前在他府上做侍衛(wèi)時那樣,熟悉的距離感隔絕了一切不必要的麻煩,也讓她更加清楚自己的位置。
就在朱兒以為此生就要這樣平靜地陪他度過的時候,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重新擾亂了她的心緒。
是日,她隱著身形守在書院門口,因是寒冬,她等到正午便想離開了,忖度著他應該不會在這時候出門,所以很放心。朱兒坐在樹杈上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哈欠,滿心思量著回去要如何補眠,待她擦了擦眼中的淚花看清眼前,模糊的睡意頓時散去無蹤。
他就站在書院門口,抬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朱兒藏身的樹木,頓了頓,抬腳走到樹下,從懷里摸出一個拿油紙包好的物件,屈身將其藏在石桌下面的凹槽里,隨后直起身子,頭也不回地重新走進書院,還順手關上了院門。
朱兒在一旁看得迷惑,好奇心大勝,四下看了看,偷偷溜到石桌旁蹲下,伸手在凹槽里摸索。這一摸索,竟讓她又發(fā)現(xiàn)了別的物件,她并未多想,以為是書院中的小少年們落在此處的,于是就只憑感覺拿出了他方才放進去的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拆開外面的油紙,她生怕把這扯壞了等會兒沒法子復原,拆好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面竟是一封信,再翻至另一面,上面赫然寫著四個字,“顧然親啟”。
朱兒愣在當場,腦子里空空的,雙手不受控制地打開信封,又顫抖著展開信箋,熟悉又親切的筆跡模糊了她的視線,還未看清寫了什么便被她重新折好塞回信封里。她的心情很復雜,也很迷惑,翻涌的思緒令她一時無法思考太多,于是她便想要離開此地,想要等心情平復再作打算。剛抬腳要走,朱兒猛然想起方才取信時摸到的東西,一個令她愈發(fā)不安的念頭冒出來,她重又屈身摸索,索性取出所有的物件,一個個看過,竟都是一樣的油紙包裹。
多年以后,他已漸漸老去,如世間所有凡人那樣,身形傴僂、頭發(fā)花白,連一向俊秀的面容也無從辨別,像曾經的大先生那樣,終老于書院。
朱兒從不曾看過他年邁的樣子,有些新鮮,更有些心疼,為了所謀之事,他已遍嘗生老病死。
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天,朱兒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糾結,她不知道等了這么多年以后,他是否還想收到她的消息,是否想要知道小丫頭的余生,所以,她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送出那封回信。
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紅紅一直鼓動她寫一封信回他,可她從不像他那樣工于文筆,不動聲色便能將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鴻溝消弭。說來奇怪,他明明不曾在信中解釋什么,更看不出憂慮與擔心,可她就是覺得,那如和風細雨般娓娓道來的言辭將她心中所有的疑問都一一化解、將她心中所有的不適都一一安撫,僅是這一點潤物細無聲的紙上功夫,就足以令她羞于起筆。
然而,更令她遲遲不肯動筆的,是那一份潛隱在文辭背后的、或許也一直潛隱在他心底的不安。紅紅說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一瞬間自絕望中蘇醒,朱兒卻仿佛看見溺水之人抓住細弱纖草;目睹他平靜地將信件藏好、轉身離去的瀟灑背影,朱兒卻仿佛旁觀愚人掩著雙耳盜鈴;品讀著信中溫和克制的言辭、尋常不過的瑣事,朱兒卻仿佛聽著無名小曲看眾人粉墨登場再粉飾太平...她其實心里很清楚,數(shù)十封長信、洋洋灑灑數(shù)萬之言,他最想對她說也對自己說的,不過是每一封的最后,那看似可有可無的贅筆,“愿你萬事順遂,此生無虞。”
終于,她寫好了那封信,端端正正地寫上自己的大名,還順便綴上乳名,拿信封封好,托紅紅送到他房里。
“先生親啟
愿您得償所愿,世世無虞。
顧然(丫頭)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