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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朱

日常

九朱 木易三七 3033 2020-03-24 10:00:00

  朱兒后來一直都很懷念初到凡間的日子。那時候她還不曾意識到自己的差事會是如此的兇險和繁瑣,只顧著在人間四處游玩,將禁錮在宮門時生出的好奇心都一一滿足,幾乎看遍了凡塵種種。然她沒有入世之心,也不曾為俗世所擾,即便是看過人情百態(tài),亦不如親身所感來得深刻,所以很多事,她直到許久之后,才真正看懂。

  那段時間他與她像尋常主仆一樣相處,于她,有許多往事可以追憶,于他,卻又是全新的經(jīng)歷。他的傷勢未愈,每日只在府中處理公務(wù),除了批閱公文、與人議事,他便只在書房里看書、作畫。朱兒知道他喜歡安靜,便靜靜地待在他能一眼看到的地方,只需他輕聲呼喚,她便能立時來到他身邊,任他差遣,仿佛一直如此,再不會變。

  他的心中不是沒有疑問,即便相處日久,仍無法徹底消弭。在他眼里,朱兒也的確是滿腹心事的樣子。沉默時不知看向何處的眼眸,時不時會流轉(zhuǎn)著他看不懂的心思;長久的冥想總使她的神色微變,有時明媚,有時低沉;蹙起的眉不知起于煩悶還是悲傷,抿起的唇不知藏著笑意還是瘟怒。然她無論有著怎樣的心思,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他時,卻總是恭敬有禮、乖巧溫和,一度令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一面才是他想看到的樣子。

  當(dāng)她再一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忘記為他添茶時,他心里莫名有些煩躁,丟下手里的公文抬頭就要喚她。那時她正側(cè)坐在門坎上,斜倚著門邊看向遠處,落在他眼里的半邊臉上帶著少有的笑,不知是想起了怎樣愉悅的往事,令他不忍打破平靜,直到她收回目光,斂了笑意,轉(zhuǎn)臉看向他。四目相對之時,不同的情緒自各自眼中一閃而過,他看出她眼底還未散去的喜悅,她也不可避免地瞥到那令人不解的晦暗,于是重又垂下眼眸,起身向他行過來。

  終于,他似是不經(jīng)意般開口問道,“在想些什么,如此出神?”

  朱兒腦中閃過方才的思緒,抬眼透過窗口瞥了眼院中的景致,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搪塞道,“回王爺,只是在看院子里的花草,誤了正事,請您責(zé)罰?!?p>  她不想說,他卻愈發(fā)好奇,偏要順勢刨根問底,“沒什么好罰的,只是不知這花草何時如此引人入勝?!?p>  這院中的花花草草雖也是用心澆灌、精心布置,倒還不至于“引人入勝”,卻令她想起曾在九重天宮門外所見的景致,那仙家的園林,以及帶著些靈氣的草木,還有和自己一樣,自生自滅的野物。她記得前世曾在他的院子里看到過幾種熟悉的草木,還偷偷溜去“拜會”,可這凡世的花草美則美矣,到底單薄了些,很難化成她這樣的妖物,總令她覺得惋惜和慶幸。思及前世,她不禁想起之前服侍他的日子,自己愛玩,便總令他皺著眉怪她偷懶,想事情出神時還總被他冷著臉瞪著,如今想來,卻只覺得好笑,似乎那時候他的性子,要更好懂一些。

  想了又想,朱兒斟酌著言語向他解釋,“王爺,我是想起了曾見過的景致,與您這院子里的布置,有些像呢?!?p>  他索性起身走到窗前,仔細看了看自己住了許久的院落,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轉(zhuǎn)念一想,卻又生出些疑惑,“像么,莫非你還看過別的王府?”

  朱兒心中一動,總算知道他是還在懷疑自己的身份,只好偷偷嘆了口氣認(rèn)真回答,“朱兒眼拙,把咱們府中的花花草草當(dāng)做尋常景致了,下回多跟王爺您出去走走,長長見識才好?!?p>  看著她滿臉真誠還帶著虛心,聽著她言語間的隨意親近,他暫時收了收心里的猜疑,卻追問道,“那么,你方才是在笑什么?”

  嘴里問著這樣的問題,他面上卻還是波瀾不驚,目光仍望向遠處,令朱兒愈發(fā)摸不清他的心思。她仔細思索,知道說不清楚他不會善罷甘休,匆忙間把之前有過的念頭拿出來,倒也不算撒謊,面上能不露端倪,“我...想起書上說的草木皆兵,覺得若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成了兵卒,您就不會再受這么重的傷了...”

  聞言,他竟愣了愣,心中不知泛起怎樣的波瀾,嘴角終于彎了彎,回眸看著她,笑道,“草木皆兵可不是這么用的...”

  說著,他極耐心地與她細細講起這樣那樣的典故來,朱兒一面聽,一面卻仍堅持著自己的看法。她覺得自己想的也沒錯啊,畢竟一朵小野花都成了他的侍衛(wèi)了,這草啊木啊,化個兵又有什么稀奇的...

  更多的時候,朱兒會憂心他的安危,雖已不再將所有的過往都壓在自己的心頭,她卻不能不在意。為此,她時常提醒自己,將他生活中的風(fēng)吹草動都多加留意,一次次回憶起曾疑心的情形,盼著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說起來,她還不曾完整地參與他的人生,即便是如此生這樣遠遠地看他長大,也是初次。她曾見過他年少的樣子,卻與此生不同;她亦見過這樣的他,卻不若此生親近。這一世的他很難懂,卻也很簡單,只要隨了他的心意,他便不會令她為難。相處日久,朱兒總無意間想起曾見過的他的模樣,冷漠時,憂郁時,溫和時,討人厭時,同樣的眉眼,同樣的眸子,卻總是蒙著不太相似的神色,令她無比好奇,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不知前塵,卻也看得出朱兒有多緊張他的安危,即便謹(jǐn)慎如他,也做不到像她那樣面面俱到??粗靸簩ψ约菏率玛P(guān)心,將她眼眸里透出的情緒一一看破,先前有過的感覺愈發(fā)強烈。他不是一個多疑的人,也不曾無端猜疑屬下的忠心,可面對著這樣無來由的關(guān)懷和體貼,再加上一開始的欺瞞,終是令他無法輕信,一心只想找到個理由來解釋這一切。

  可惜這世間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找到一個緣由,更何況又是這樣無法言說的秘事。天機也好,危難也罷,她以為總有一天,他能夠知曉這一切,便更不必多言。只是她忘記了,或者從不曾理解,凡人的心思玲瓏剔透卻又單純執(zhí)拗,有時不過寥寥數(shù)語便可扭轉(zhuǎn)一切,或冰釋前嫌,或埋下禍根,更深的因果,她尚且無法看透。

  已經(jīng)記不清有過多少次,在有意無意、有形無形地試探與質(zhì)疑過后,那無力的辯解和爭執(zhí),令朱兒都有些麻木,他卻似乎“樂此不?!?,一遍遍追問著相似的問題。

  當(dāng)他再度質(zhì)疑她的目的,壓抑許久一忍再忍的朱兒終于沒了耐心,強按著滿腹怨氣連聲控訴,“王爺,我記得書上有句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若真的信不過我,大可將我趕出王府,又何苦這樣一邊使喚我一邊還疑心我會害了您?我在您身邊這么幾年,若真有什么異心,何必等到如今才動手?您一再追問,又不相信我說的,到底要我怎么做才好?”

  與怒氣沖沖的朱兒不同,他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品著茶抬眼看看面前的朱兒,語氣十分淡然,“我何時說過,你會害我?”

  “您...”朱兒一時有些語塞,話鋒一轉(zhuǎn)又接著控訴,“您雖未曾說過,卻時時提防,眼中的懷疑藏都藏不住,我又不是看不見...”

  “你是看得見,只是太傻了些,總看不明白?!?p>  聽到這句輕描淡寫卻不似調(diào)笑的話,朱兒愣了片刻,一口氣堵在心口,說不出什么話來,只能瞪著他。

  見朱兒如此,他終于理了理衣襟嚴(yán)肅起來,道出一直以來的疑問,“朱兒,你可知道,凡事都有個因果,你花了許多心思,也做了許多事,問你,你卻說不出個合理的緣由,倒讓我如何信你?”

  聞言,朱兒禁不住默默腹誹,合理的緣由自然是有的,可若是說出來,他只怕更無法相信。她心里突然想起這幾日讀過的詩句,思索片刻,索性借來一用,但求能打消他的疑慮,也徹底解決了這麻煩。

  “王爺,您就權(quán)當(dāng)朱兒喜歡您好了,這世間的人不都是這樣,‘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又哪有什么合理之處呢?”

  一向鎮(zhèn)定自持、淡然如水的他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剖白也只能像她常做的那樣呆愣著,品了品心中泛起的波瀾,他忍不住追問,“那,你到底喜是不喜?”

  “這...恕朱兒愚鈍,不太明白?!敝靸捍鬼⒅瓷先o比真誠,心里卻仍有些介意,誰讓他方才說自己傻的。

  似是得了她的肯定一般,他心中郁結(jié)多日的愁云終于散盡,嘴角彎出的笑意直達眼底,再沒有絲毫疑慮。

  在那日的斜陽里,他笑得歡喜,透著光彩的眸子映著她的身影。亭亭的少女披著紅霞,似從天邊來,驀然抬眼,只見目光澄澈,朱唇微抿,笑意青澀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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