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扮?”紅紅滿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眼,以她有限的眼光來看,并不覺得朱兒以往的裝扮與如今這一身粉底團紅紋的衣物又有何不同。
說起來朱兒在紅紅面前也的確不若他眼中那般活潑、稚氣,倒總有些長姐的風(fēng)范。明明只是身形上的差別,卻總令她不知不覺間將曾受到的關(guān)愛一股腦傾瀉在這小魚妖身上,自然顯得沉穩(wěn)、鎮(zhèn)靜許多,骨子里,卻還是個沒多少心事的小姑娘,他倒是看得清楚。
朱兒沉默片刻并未過多解釋,只接著與她轉(zhuǎn)述當(dāng)日之事。
許是想要安撫剛剛受過驚嚇的朱兒,往日里沉默寡言的他竟忍著傷痛與朱兒說起了著裝之事,“這白衣白裙太莊重了,于你這性子不相襯,倒是這幾縷花紋很有些靈氣,顯得活潑許多...”
朱兒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衣裙,這樣似曾相識的一番話令她不得不想起許久之前。那時候他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為她起了這樣的名字,雖起初不愿接受,聽過幾遍倒也漸漸覺得悅耳?;蛟S,早在那宮門外與他相遇之時,她便與這“朱紅”二字扯不開了。
見朱兒默然不語,他料想她是心結(jié)未解,又勉強挪了手臂握了握朱兒的手腕,安慰道,“你很好,是我太嚴(yán)苛了,莫放在心上。”
目光觸到他衣袖上的血痕,朱兒這才回過神來,抬手施法想要為他療傷,卻見他微微搖了搖頭,“不必了,你也還傷著,無需費力為我醫(yī)治?!?p> 朱兒卻堅持著施法替他護住心脈,且止了血,看他眉頭稍稍舒展,這才稍稍放心了些,抬眼對上他的目光,意識到自己的沉默已令他擔(dān)憂,“公子,等一等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我先扶您去那樹下坐著可好?”
“你的傷...”
“公子不必憂心,有您護著,我的傷,不重?!闭f完,朱兒便扶著他助他一點點起身,相互倚靠著慢慢朝那樹下走去。
兩人還沒邁出幾步,幾聲異響引起朱兒的警覺,還未完全恢復(fù)的法力令她無法做出太多反應(yīng),只知身后有利箭飛來,便迅速轉(zhuǎn)身想要應(yīng)對,卻不料身側(cè)的他比自己更快,已牢牢將她護在身前,雙臂環(huán)著她的肩膀。幾乎與此同時,那幾支箭矢已被他悉數(shù)擋下,利箭推著他向前撲去,終于站立不住,雙膝跪地。朱兒隨著他伏身,又和他一樣被隨后的箭矢擊倒,兩人一同側(cè)臥著,竟像是不久前墜地的姿勢,不同的是,這次他特意拿手將朱兒的臉護在自己懷里,似是不愿她看到自己血痕遍布的模樣。
朱兒被這一系列的變故嚇住了,到底是沒怎么經(jīng)過世事的小妖,不明白他為何會一再護著她,不明白自己應(yīng)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局面,她只覺得自己的眼睛濕濕的,似是又被嚇出眼淚來。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卻無比微弱,許是感受到了朱兒的戰(zhàn)栗,他提起力氣輕聲道,“別怕,不會有事的?!?p> 聽到這柔軟的、帶著虛弱的聲音,朱兒終于堅持不住,哽咽著問出聲,“公子,你不該救我的,我...”話音一頓,到底還是沒能說出自己的身份。
該不該的,這時候他也想不清楚。明明只是所謂的“遠房表親”,明明只跟了自己數(shù)月,左右不過一個不重要的人罷了,還時常偷懶、置氣,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救。是看著她不假思索地跟著自己跳下懸崖而生出的震驚,還是被她顫抖著擁入懷里時感覺到的一絲異樣,亦或是她的眼神、她的話語、她的堅持對自己的觸動,無論如何也說不清、道不明。唯一確定的,是他想救她,想要用自己這不久于人世的身軀,替她擋下盡可能多的傷害,若能讓她活著,也是好的。
想了又想,還是給她一個答案,“朱兒,你不該跟下來?!?p> 聞言,朱兒愣了一瞬,卻不曾辯解,“是我考慮不周...”
他又輕笑一聲,撫了撫朱兒的頭發(fā),不想她誤會,“這是我的命數(shù),又與你何干?”
“公子...”
“朱兒,好好活著,若有緣,來世再見?!?p> 聽到這樣奇怪的話,朱兒心里升起莫名的恐懼,她慌亂地從他懷里抬起頭想要看看他。
他的手仍堅決地將她按在胸口,看著她身上浸染開的紅,恍惚間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身紅裙的朱兒,那樣明艷動人,與平日里默默守在他身邊的人很是不同,卻又都是她,他的意識漸漸模糊,不覺將心里的話說出聲,“朱兒這名字,與你很相襯...”
一語未落,按著朱兒的手已然滑下,她的呼吸也跟著停了一瞬。許是還在懷疑什么,朱兒顫抖著手輕輕按在已經(jīng)停止跳動的胸口,感受著漸漸冰冷的溫度,看著他的衣襟上與自己的淚痕交織的血跡,心毫無預(yù)兆的再度痛起來,一時間只覺天地蒼茫,只剩下難以抑制的悲痛如潮水般淹沒一切。
剩下的事,紅紅都已知曉。她還記得當(dāng)她感應(yīng)到朱兒出事、匆匆趕到崖底的時候,只看見兩具躺在血泊中的軀體,差點以為她也隨他去了,嚇得她連滾帶爬地跑到兩人身邊,卻看見朱兒背對著她的肩膀仍在顫動,似乎是在無聲啜泣,身上的傷口也大都開始愈合,這才放下心來。仔細想來,那時候他雖已沒了生氣,卻還保持著護著她的姿勢,那狠厲的箭矢亦大多被他擋下,這樣一個人,也的確值得朱兒牢牢記在心里。
在那個時候,連紅紅的到來也沒能把朱兒從他的逝世中拉出來。那些辨不清楚甚至不曾經(jīng)歷的情感將朱兒重重包裹,似是初面生死時所身陷的冰冷湖水,令她幾近窒息。她甚至連自己都顧不上,就這樣任紅紅徒手將箭矢拔出,深可見骨的傷口血流如注;任剛剛愈合的傷口被再度割開,眼看著紅紅用藥水將淤血與污物洗去。再大的痛楚也未能令她打破沉默,神色木然、一語不發(fā)的樣子甚至一度令紅紅以為她已施法封閉了感官。其實,那時候的她并不是覺不出痛來,她只是想要仔細感受,他護著她墜崖、中箭,又耐心地安慰勸解她時,到底在忍著怎樣的疼。
那之后的數(shù)日里,朱兒守著他一眼未眠,一邊用法術(shù)保護著他的身體,一邊還要擊退這山谷里為他而來的生靈。她等待著,等紅紅將他的家人引來,她不敢動用法術(shù)帶他回家,生怕凡人們覺得有異,擾了他的后事。那時的她是那樣謹(jǐn)慎、細致,唯恐令他染上一點點污名,這大概,也是她此時唯一能為他做的、唯一能報答的事。
待他的后事塵埃落地,朱兒終于有機會好好回想意外發(fā)生時的情形,潛隱在心中的疑問漸漸浮出水面,她不得不仔細思索從未深究過的內(nèi)情。單單就此事而言,已然不能夠繼續(xù)冠以“意外”二字:恰到好處、不留余地的法術(shù)禁制,狠厲毒辣、避無可避的箭陣,再加上長達數(shù)日的封鎖,若是沒有紅紅及時引來凡人一同進入這山谷,恐怕即便是朱兒也無法保全他的尸身。想到此處,朱兒只覺得一股涼意驟然撫上背脊,她仿佛能夠感受到來自暗處的窺視,卻又不明白對方的用意。她想不清楚,若是要確保萬無一失,為何會使用普通的箭矢?是不知此物對自己形同虛設(shè)?可對方特意布下那克制法術(shù)的禁制,又怎會不知此等要事?明明已經(jīng)知道他身邊有自己護著,卻仍未對自己出手,是未曾想到,還是毫不在意?若是前者,那朱兒尚能松一口氣,可若是后者,只怕是以后都不能大意了。
心里一陣激蕩,朱兒沉默著揣度對方的一切,紅紅亦在她身旁回想著方才聽到的推測。一陣水聲傳入朱兒耳中,她瞥了眼紅紅泡在木盆里的小腳,只見她仿佛擺動尾鰭一般踩著水,濺起的水珠如花般散落在四周。紅紅察覺到她的目光,有些心虛地收了法術(shù)正襟危坐,朱兒倒并未解釋,細細思索后漸漸理出疑問。
“我記得你曾說過,凡人死去后只有好好安葬才能順利轉(zhuǎn)世,如若尸身無法入土,又當(dāng)如何?”
紅紅腦子里閃過當(dāng)初她幫朱兒救出朱祈安的尸身時的場景,又想起朱兒抱著他萬念俱灰的模樣,所謂入土為安,就是那時候勸解她時所說的。
“沒有下葬立碑,似乎只能做孤魂野鬼,入不了輪回的。”
朱兒眼眸微動,似是找到了關(guān)鍵,“當(dāng)真?”
“真的真的,以前總有人在湖里放燈祈福,我覺得好奇,老魚妖就跟我說了許多,自然是真的。”
“那,若是意外身亡,可會影響輪回轉(zhuǎn)世?”
“會的,陽壽未盡,自然要多費周折,不過具體怎樣,我就不清楚了...”
“轉(zhuǎn)世...輪回...”喃喃重復(fù)幾遍,一個想法漸漸在朱兒腦海中成形,她心中愈發(fā)駭然,張口緩緩道出自己的猜測,“紅紅,之前的事情,或許也是有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