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佑坐在病房小沙發(fā)上,百無聊賴。
他注視著床邊的何醫(yī)生舀起一勺雞湯,先放在嘴邊吹涼,然后小心喂去安靜唇邊。
不得不說,年輕版的安靜,哪怕在病床上躺一周了,臉上氣色不太好,看上去還是很漂亮。
她的臉頰微微側(cè)向馬天佑這個方向,讓他注意到了那鵝蛋般圓潤的臉部曲線。
還有精致得讓馬天佑有些吃驚的五官。
他還從沒如此細致地觀察過安靜這張臉。
只是現(xiàn)在病房里氣氛有些壓抑,甚至詭異。
太安靜了,三個人都沒說話,馬天佑都能聽到安靜細口吞咽雞湯的咕嚕聲。
在楊梅和安致遠離去后的這兩三個小時,馬天佑終于明白,楊梅所說的安靜勉強答應他接替看護是怎么一回事。
應該真的是很勉強吧。
他看得出來,安靜睡眠很不好,整個人精神不振,眼臉有些浮腫泛青,感覺她很疲倦。
事實上,到現(xiàn)在都還只能平躺在床的安靜,不止是不愿搭理他馬天佑。
她不愿搭理任何人,包括她的親媽何琴。
這姑娘經(jīng)常會睜著雙眼,漠然盯著頭上的天花板。
那呆滯的眼神,讓馬天佑感受到了一種無可掙扎的孤獨,和有些絕望的情緒。
馬天佑也曾試著找安靜聊天,總是得不到任何回應,連何琴都悄悄朝他搖頭,示意他不用多說話。
何琴說話時,安靜也很少回應,除了鼻孔里偶爾會嗯一聲,她嘴里幾乎不想再多吐一個字。
馬天佑好幾次都看見何琴一個人呆坐著,眼角流淚而不知自知。
何琴臉色也很憔悴,看樣子這幾天也累壞了。
馬天佑這個肇事者胸口突然有些堵得慌,又起身出去,到通道窗口處抽煙。
從下午6點過去街上買飯回來,這樣來來回回出去抽煙,馬天佑都抽過五六根了。
重傷后的安靜終于性格大變,像是焊死了自己的心門,拒絕跟人交流,連她的家人似乎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該如何幫助這姑娘搞好心理建設(shè),馬天佑也是一籌莫展,很是頭疼。
又抽完一根煙,馬天佑也不好意思躲在外面,又回了病房。
這時候,何琴已伺候安靜喝了半碗雞湯,正要出去洗碗。
“何老師,我來吧,你陪安靜說說話?!?p> 馬天佑趕緊搶過湯碗,去了外面的盥洗間。
洗過碗再回到病房,馬天佑見安靜雙目緊閉,不知她是睡著了,還是不想睜眼面對這悲慘的病床生活。
何琴呆坐在沙發(fā)上,雙目無神,透著無奈與疲倦。
“何老師,聽說安靜的弟弟馬上要高考了?”
“對”,何琴望了馬天佑一眼,淡淡道,“你想說什么?”
“是這樣的,何老師,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照顧安靜的事。”
“有什么想法,你直接說吧?!?p> “明天我還有點事,如果順利的話,接下來一周我就不太忙了。何老師如果家里有事,到時候每天晚上都回家休息吧,晚上我一個人應該也可以的?!?p> “馬天佑,聽楊梅說,你打算到禹南來上班?”
“是的,我房子都租好了,就在街對面的五金公司宿舍樓,何老師這幾天沒休息好吧,要不你今晚去我屋里休息?”
何琴看看病床上的安靜,又看看馬天佑,輕輕嘆了口氣。
“再說吧。馬天佑,我看你也是個本分實誠的人,我們這一家人也不是不講道理,安靜的傷因你而起,希望你能有始有終,多站在我們一家人的角度想想?!?p> “何老師請放心,我還是那句話,該我擔的責任,我不會推卸一分。再說我跟安靜又是同學,我也真心希望她能盡快康復?!?p> “聽說你到禹南報社應聘記者了,還是不帶編制的?”
“是的,人家不給編制,這一批招聘的記者都這樣?!?p> “你不會跟白龍鎮(zhèn)那邊請一段時間長假么,何必……”
“何老師,這事也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樣,我覺得自己的性格不適合當干部,這次又遇上安靜受傷的事,干脆就考慮先出來了?!?p> “這都是你自己的事。這段時間你要是能照顧好安靜,你在報社的編制,將來我們也不是不可以幫你想想辦法?!?p> 這話頓時讓馬天佑一愣。
今天再次見到這位何醫(yī)生時,他已經(jīng)感受到,這位同學家長對自己的態(tài)度不像前幾天那么冷淡了。
安靜躺在床上,每天必須有人幫忙照顧。這位何醫(yī)生大概是出于在這件事上需要通力合作的考慮,或者在前面掛起一串胡蘿卜,刺激他這段時間能盡心盡力。
馬天佑覺得,畢竟是這個年代的知識分子,這種修養(yǎng)水平多少都讓人敬服。
禹南日報社的正式編制,自己需要么?
馬天佑想想,又覺得自己應該不需要。
這一生,再次從禹南這座小城起步,馬天佑認為自己不會駐足太久,頂多兩三年罷了。
當然,在這位何醫(yī)生眼里,只要馬天佑能照顧好自己女兒的傷病,將來動用人脈資源幫馬天佑解決報社的編制問題,哪怕是一種交換,對他也像是一大恩賜。
兩人這樣聊過幾句,馬天佑再勸何醫(yī)生去自己租的那套房子好好睡上一覺。
何醫(yī)生沒說話,只是搖頭拒絕。
馬天佑走到安靜床前,看枕頭邊擺著一臺walkman,還有幾盒音樂磁帶。
“安靜,有想聽的歌或音樂么,我?guī)湍阗I。”
馬天佑無話找話,他也沒辦法,現(xiàn)在代替楊梅值守看護了,總得試著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跟這姑娘溝通交流。
安靜仿佛睡著了一樣,眼皮都沒抬一下。
“安靜,我知道你沒睡,有什么想聽的帶子,我去幫你找,街對面就有書店?!?p> 安靜睜眼了,打量了馬天佑一眼,輕輕搖頭后,又閉上了眼睛。
馬天佑想想后,跟何醫(yī)生悄悄打過招呼,還是下樓上街去了。
站在街邊,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沙雕系統(tǒng),馬天佑一個念頭召喚了出來。
“系統(tǒng)老爺,考考你的能耐,有什么辦法能讓安靜好好睡一覺?”
眼前還真出來一行字——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p> “咱能不能來點人類看得懂的文字?”
“系統(tǒng)免費提示:安姑娘乃是詩歌愛好者。”
免費提示?
你特么還想跟我收點錢咋滴?
你有那本事嗎,額……
想起那天一堆鈔票化成光粒,馬天佑真不敢接著想了。
“系統(tǒng)老爺,你能知道安靜她心里想什么?”
“不能?!?p> 不能?
騙紙,那你咋知道她是什么詩歌愛好者。
馬天佑一個念頭,又收了系統(tǒng)界面。
安靜喜歡詩歌,這情報馬天佑真沒聽說過,至少盧遠從沒提起過。
馬天佑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買兩本什么詩集回去,安靜不想看,那就讀給她聽。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在病房里始終沉默相對,那也太難熬了。
馬天佑在書店里買了兩本詩集,一本散文集,還有幾盒音樂磁帶。
選詩集時,馬天佑躊躇了一陣,他不知道安靜喜歡什么類型的詩歌。
想來想去,總不至于喜歡古詩詞吧,那玩意兒沒點家學什么的,又有幾個真搞得懂其中的格律韻腳什么的。
馬天佑也曾經(jīng)喜歡讀詩,他喜歡西方現(xiàn)代詩的味道,當然那也只是翻譯出來的味道,只是不知安靜是否也是這種口味。
馬天佑不喜歡國內(nèi)當代詩歌,甚至就沒怎么讀過。
前世在馬天佑的學生年代,曾經(jīng)出現(xiàn)一個爆火的詩人,他找來一本此人的詩集看了看,大失所望。
全都是跟白開水似的長短句子,像是一個文藝派中二拼湊的格言短句,根本沒什么內(nèi)涵可言。
這都是什么啊。
現(xiàn)代詩人,至少還能寫出“撐著一把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或者,“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反正在馬天佑的眼里,沒有意象,就不成其為詩。
用長短句講什么人生哲理,這種詩,誰特么不能隨口來上幾句啊。
然后,馬天佑就主動跟國內(nèi)當代詩歌絕緣了。
所以,今天進了書店,馬天佑最后挑了一本西方現(xiàn)代詩選,和一本國內(nèi)的當代詩歌精選。
回屋后,見何醫(yī)生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安靜又在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馬天佑給安靜打聲招呼,說要讀書給她聽。
安靜沒理他,他就當她答應了。
因為實在是太無聊了。
馬天佑搬過一張椅子,坐在病床前,手捧一本詩集,開始輕聲誦讀——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
咦,這首詩……
很棒啊。
馬天佑實在沒想到,國內(nèi)當代詩人竟然能寫出如此優(yōu)美清新的詩句。
這樣的詩句,真有點“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的唐詩意境。
馬天佑不禁為自己前世的孤陋寡聞有些汗顏。
嘴里的誦讀,漸漸聲情并茂起來,心神也完全沉浸進去。
一口氣讀了5首詩,都還挺有味道。
“馬……馬天佑?!?p> “啊?”
聽到安靜似乎在叫他,馬天佑讀詩被打斷,抬頭見安靜正側(cè)臉看著他,眼神里似乎還有點欲言又止的意思。
這是終于想跟我說話了?
馬天佑不禁有些竊喜。
看來文字果然是有力量的,美妙詩句真的能直抵人心啊。
“別念了,幫我叫醒我媽?!?p> “讓你媽多睡一會兒吧,有啥事我來吧?!?p> “讓你去你就去,等她醒了,你先出去?!?p> “哦,我明白了,你要……噓噓?”
安靜那張本來血色不足的臉上,突然泛起一抹羞紅,狠狠盯了馬天佑一眼。
仿佛在怒斥:馬天佑,你這個混蛋。
馬天佑尬笑片刻,趕緊喚醒何醫(yī)生,指了指安靜,飛也似的逃出了病房。
老同學,我這給你念著詩呢,本來挺美好的一件事,結(jié)果——
你說你想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