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鮫人淚(下)

　　阿雅二百歲那天，九尾送了她一條鞭子和一把頂好的古琴。

　　我認(rèn)出那鞭子材料是我從前褪下的皮毛，突然意識(shí)到阿雅的鞭子居然真的是正牌。

　　九尾露出招牌微笑，“小雅，雖你不問，我仍要使你知道，我叫白簡，你要記住這名字，日后不要再叫我小師父才好，顯得生分?！?p>　　他的笑容逐漸有些心虛，“這鞭子，是我使了很大力氣，用神獸類的皮做成，古琴琴弦也是用類尾做成，我一直使著，如今都送與你，作為你生辰的禮物，你好生保存。”

　　噗。

　　我驚了。

　　這廝真的是臭不要臉。

　　使了很大力氣，使了很大力氣偷了我的皮，又拔了我的尾巴毛？！

　　我看到阿雅面上淡淡，但猜測(cè)這丫頭心里肯定樂開了花，阿雅抱住九尾，第一次沒有叫他小師父，她說，“白簡，帶我走吧?！?p>　　九尾仿佛傻子，“走？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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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shí)間里，九尾和阿雅再?zèng)]見面。

　　那天九尾的呆滯，阿雅不知他是否有意為之，卻并未感到難過，甚至有些慶幸。

　　慶幸九尾沒有立馬帶她離開，慶幸她尚有一份理智，顧及鮫人族萬千子民，沒有被感情沖昏了頭腦。

　　只有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九尾是真的蠢到啥也不知道，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估計(jì)一心在盤算要帶阿雅去蓬萊瞧瞧。

　　阿雅真是極克制極冷靜的女子。

　　在龍宮漫長且枯燥的日子里，她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白簡這個(gè)名字。

　　只有她偶爾把鞭子認(rèn)真拿起又仔細(xì)的放起來，或偷偷避開所有人去彈古琴的時(shí)候，我才能知道，原來她沒有忘記九尾。

　　鯨、章、蛟、蛇的四位公主也同阿雅住在一起，每日為她們未曾謀面的龍王爭奇斗艷明爭暗防，阿雅只冷眼瞧著，甚至從未出過自己的院子。

　　如果孤身在這院子里住著，直到老去，倒也是不錯(cuò)的。

　　只是記起那身白衣，到底意難平。

　　阿雅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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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雅二百三十歲時(shí)，見到了另一個(gè)自己。

　　那是九尾的一條尾巴所變的。

　　我那時(shí)才發(fā)現(xiàn)，九尾居然只剩了四尾，變出另一個(gè)阿雅之后，他還有三尾。

　　另一個(gè)阿雅十分木訥，但到底是神獸抵了一條命才捏出來，也算是活靈活現(xiàn)，九尾擅變，偷溜入龍宮帶走了阿雅，帶她去見了很多人。

　　九尾一一介紹，“鯨族清非，章族阮無，蛟龍?jiān)猓咦迩锿?。?p>　　“他們都是當(dāng)初其他執(zhí)政的四族生而帶有法力的人，都厲害的很。”

　　阿雅愣住，九尾握著她的手，“這些人都曾受過龍族迫害，我拿尾巴救下他們，你只想辦法讓自己不被選成王妃，我就有辦法救你出來，且不害你族人性命。”

　　九尾與我不同，他是祥瑞之獸，天生便沒有極強(qiáng)的力量，且一向脆弱，只是生而有九尾，一尾即一命，騙騙沒有法術(shù)的普通人還行，一旦遇到真正的危險(xiǎn)，也只有逃命的份兒，逃不掉便舍棄尾巴，換取暫時(shí)的強(qiáng)大。

　　當(dāng)九尾只剩一尾時(shí)，他便會(huì)失去理智，成為兇獸，弒殺且不顧性命，如同瘋魔，極難對(duì)付。

　　九尾有潔癖，又十分潔身自好，俗稱臭屁，他早早便告訴鳳凰，若有一天，九尾只剩一尾，他便求死，動(dòng)手之人，最好是鳳凰。

　　拿四條命換一個(gè)可能，與阿雅守在一起。我想，九尾對(duì)阿雅，便如同我對(duì)鳳凰那般情深了吧？

　　阿雅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呆呆問他，“那么你現(xiàn)在來找我作甚？”

　　九尾捏捏阿雅的鬢角，“我要讓你知道，我一直在。”

　　后來的十年，假阿雅不修邊幅，待在龍宮里，把自己搞得又丑又難看，真阿雅便隨著九尾四處去玩，甚至還隨他回了一次蓬萊，只是九尾心虛于我的皮子，居然都沒告知于我，我覺得可惜又可氣。

　　他們?cè)谌碎g尋了處僻靜地，青山連綿，弱水潺潺，一間木屋，兩件大喜紅袍，鳳凰笑吟吟做他們的見證人。

　　我眼睛發(fā)澀。

　　兄長們?cè)缫压嗜?，愛人也下落不明，現(xiàn)在，我在他們無法看見的角度，聽他們歡聲笑語，仿佛所有人都未曾離開過。

　　可心里卻更清楚，他們確確實(shí)實(shí)的離開了。

　　鳳凰在他們婚后便回了昆侖。

　　我當(dāng)然也不能偷看別人洞房，捂著眼睛耳朵躲了很遠(yuǎn)等著，不知不覺想到鳳凰是否也會(huì)羨慕九尾同阿雅？他后來離去，會(huì)不會(huì)只是因?yàn)榫肓死龅纳?？我現(xiàn)在瘋狂找他，他會(huì)不會(huì)在瘋狂躲我？

　　無解。

　　第二日，九尾滿臉羞澀，阿雅笑，“放心啊小師父，我會(huì)對(duì)你負(fù)責(zé)的?！?p>　　九尾扶著腦袋，“叫白簡，不要叫小師父，我看人間書中寫的，師徒之間，總覺有些亂了綱常?！?p>　　阿雅煞有介事地點(diǎn)頭，然后湊近九尾耳朵，“小師父？”

　　他們?nèi)缤椒驳姆蚱抟话阍谝黄鹕睿黄鸫颢C，一起做飯，一起種花，一起花前月下。

　　那一段時(shí)光，僅看著，便覺得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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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逝。

　　清非傳來消息，說龍王早就看上了蛇族公主。

　　選秀那日，要求五名公主單獨(dú)前去，恐怕假阿雅會(huì)暴露，兩人決定回深海。

　　九尾假扮成龍宮的宮女在阿雅的院子里等待。

　　臨行時(shí)，想起白簡初在龍宮尋到她時(shí)所做的承諾，阿雅疑惑，“阿簡，清非他們修為不比你低，為何如此信服于你？”

　　九尾賤兮兮笑，“我生來戰(zhàn)斗力不強(qiáng)，有九尾九命，他們都是我拿尾巴救下的，都是過了命的兄弟，如今我有難，他們自然要幫。”

　　阿雅眼淚啪嗒掉，珍珠嘩啦響，阿雅拍他，“你傻呀，你一下丟了六條命！”

　　九尾眼睛賊亮，“我歡喜你，莫說六條命，便是九條都不要了，我眼睛都不眨?！?p>　　-------------------------------------

　　阿雅離開了便再?zèng)]回來。

　　清非等人私下聚集了一大批本就會(huì)法術(shù)，卻遭受龍族迫害的五族人，要在龍王納妃時(shí)反抗，這本來就是自殺式的反撲，或許會(huì)趁龍族不備，可以來個(gè)猛擊，讓龍族有所反省，九尾勸他們不得，便要他們到時(shí)殺掉假的阿雅，尸體難辨真假，阿雅就得以脫身。

　　龍族之人到底精明，九尾想要帶阿雅回陸上的算盤，被拆的一干二凈。

　　阿雅被囚住。

　　龍族人早知道他們的動(dòng)作，阿雅從小不愿學(xué)習(xí)歌舞，跟隨其他備選王妃去習(xí)舞的假阿雅露了餡，龍族人索性放長線釣大魚，等著把會(huì)法術(shù)的異族人一網(wǎng)打盡。

　　九尾不知阿雅為何被囚，又怕會(huì)累及他人，使異族人置死地而后生的計(jì)劃都無法施展，便單獨(dú)行動(dòng)，偷溜到了關(guān)押阿雅的牢房，被甕中捉鱉。

　　硬生生又丟了一尾。

　　阿雅的記憶里，她將被囚時(shí)曾反抗過，卻沒有絲毫作用，才知道龍族的力量有多可怕，阿雅昏過去三日，醒來時(shí)九尾已經(jīng)被救走，身邊有一片碩大的鳳凰羽毛。

　　阿雅覺得開心。

　　或許是自己不慎暴露了會(huì)法術(shù)之事，也或許是皮鞭或古琴被發(fā)現(xiàn)了，總之，沒有連累九尾，她很滿足。

　　三天之后，阿雅在隔壁的牢房里見到了秋桐。

　　秋桐拍打著牢門要獄卒放她出去，唾恨龍族不講信用。

　　又過兩天，九尾出現(xiàn)了。

　　阿雅泣不成聲。

　　九尾偷溜進(jìn)牢房，顯得又開心又無奈，他笑著跟阿雅說，他想到了絕佳的方法。

　　龍族從秋桐那里知道了所有人的消息，九尾安撫眾人，讓他們先各自去逃命，自己來了牢房。

　　九尾說，“阿雅啊，我愛你，莫說九條命，縱是一百一萬條，為你，我也可以不要的。阿雅，你莫哭?！?p>　　阿雅隔著籠子看著九尾，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腕，有符文從阿雅手上渡到九尾手腕。

　　那是只能在深海結(jié)下的鮫人婚配符文，從此兩人同心，不論九尾在哪兒，做了什么，阿雅都能知道。

　　阿雅本想，等一切塵埃落定，她要帶白簡潛回鮫人宮，帶他去見母上，在母上的祝福下結(jié)婚配印。

　　而今，卻都是奢望了。

　　九尾不明所以，還是輕輕吻阿雅的手，眼中含淚。

　　阿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卻緊緊抓著九尾的手不肯放開。

　　九尾輕輕湊過來，“我們阿雅乖，放開手，歇息一宿，一切都會(huì)好的?！?p>　　“白簡，快走，秋桐什么都說了，他們要你，龍族要的人是你?。　?p>　　可是阿雅早被封住了聲音，什么都說不出來，她只能在九尾的安眠咒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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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尾這條狐貍一向聰明又狡猾，到了這時(shí)，竟在深海里犯了蠢。

　　他竟舍了自己的第八條尾巴。

　　早就備好的玄鐵籠子從天而降。

　　任憑我在旁嘶吼絕望看著平時(shí)纖塵不染的兄長在籠中掙出一身血跡。

　　龍王把雙手背在身后看著九尾笑著。

　　“再?zèng)]哪件兵器能比他順手了?！?p>　　他這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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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阿雅被綁來了這里，當(dāng)做重犯關(guān)著。

　　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喚白簡，卻并沒有應(yīng)答。

　　在她的感知里，九尾被人為關(guān)了很久，后來，龍族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控制了九尾。

　　阿雅的印象里，九尾殺了很多人。

　　后來，九尾不見了。

　　夢(mèng)境戛然而止。

　　·

　　越痛苦的記憶越好吃，這記憶果然吃起來又甜又香。

　　夢(mèng)中百年，夢(mèng)外一瞬。僅僅一瞬，恍若隔世，我看向小白，竟有種從未見過他的感覺。

　　她從前食人記憶，向來是囫圇吞棗，今天才第一次去細(xì)細(xì)觀看了旁人的人生。

　　我問阿雅，“他們讓九……白簡殺了誰?！?p>　　阿雅突然大笑起來，帶著鐵鏈都沙拉作響，一顆顆珍珠從她臉上滑落掉到深海里，小白瞪大眼睛，從我背上跳下去，踩著巖石去撿，開心的不得了。

　　阿雅顫抖著開口，

　　“清，非。阮，無。元，衡。……”

　　一字一句，一句一頓。

　　龍族，怎么敢。

　　阿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我?guī)缀跛缓鹬醋∷募绨颉?p>　　“你就甘心死？你就不想再去見白簡？！”

　　阿雅苦笑著搖頭低喃，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我突然希望這一次被自己吸食記憶的人不會(huì)死去。

　　阿雅知道九尾已經(jīng)死了嗎？

　　她突然湊過來，在我耳邊低著聲音惡狠狠道，“把珠子給巫，三日之內(nèi)，若它沒解封，你吃掉的，我的修為，會(huì)殺了你?！?p>　　我鄭重點(diǎn)頭，看她突然笑的猖狂又放肆，從發(fā)尾開始寸寸消散。

　　她終于化成泡沫飄在海中，巖石上留著空蕩蕩的鐵索，蕩來蕩去，無所適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