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字命書
真君神殿與天宮不同,天宮總是常年溫如早春,百花不顧自身花期地終年盛開,而神殿卻獨辟蹊徑溫如深秋,殿中樓閣皆古色古香,一片曲徑通幽之意,四周環(huán)以通天蒼翠古樹有葉無花,唯有院落正中央種有一棵梨樹萬年不謝。梨樹旁設(shè)一石桌,供玉恒真君品茶下棋時使用。
初來神殿的醉鷂總是被這殿中四竄的冷風(fēng)吹得哆嗦,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打到懷疑人生,哦不,仙生。委屈巴巴地自己找了一個手帕,每次打了噴嚏就拿出來擦上一把。
這日趁著在殿前打掃落花時醉鷂偷偷地探頭往仙君寢殿看去,仙君所憩的寢殿只有一層,木骨紙門,似是凡間居所卻透著淋漓仙意。醉鷂眼睛盯著寢殿的大門,妄圖雙目直穿那薄薄的紙看到門內(nèi)的動靜。自打玉恒真君叫她來這真君神殿已過去半月有余了,她卻連自家仙君的面都沒見著。莫非那日只是仙君一時興起,想隨便揪個仙娥來這冷清的殿中添添生氣?
醉鷂這么想著,突然覺得手中的掃帚被什么頂了一下,低頭一看見一只雪白的小刺猬正在用鼻子去拱她的帚尾,胖乎乎的身子可愛非常,背上的刺通透晶瑩,宛如根根玉針。
“你好呀,小家伙?!弊睑_蹲了下去,眼睛發(fā)亮地和這不請自來的小刺猬打招呼,對方卻輕蔑的一個轉(zhuǎn)頭,轉(zhuǎn)而用屁股對著她。
“哦喲,別看長得小,脾氣倒還挺大嘛…..”醉鷂說著伸手去摸那小刺猬企圖將它輕輕拿起來卻被對方一個立刺一下子劃破了手指。
醉鷂驚呼一聲收回手來,破指而出的鮮血滴到了腳下的小刺猬身上。本應(yīng)是鮮紅的血跡在接觸到刺猬身上的時候卻“呲”地一聲化為了漆黑的墨色,伴著一股煙散入了空中。
醉鷂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這個小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啊……”低頭見那小刺猬蹬著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第二日天一亮醉鷂就被拍門聲吵醒了,努力睜開一條縫趕緊推開紙門,再這么拍下去門都要被他打破了。
“仙君喚你去奉茶?!遍T外的落棋瞪著眼睛沒好氣的說到。
這個落棋怎么這么喜歡瞪眼睛啊,莫不是怕別人覺得自己眼睛???醉鷂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問到:“仙君為什么要讓我去奉茶啊?”這不一向都是你的差事么?
“我怎么會知道?”落棋甩了下袖子,“趕緊起來去煎茶。”剛要離開又轉(zhuǎn)身回來補上一句,“仙君喜歡喝白毫銀針,茶要七分熱,不可以多一分或少一分,告訴你一聲省得你笨手笨腳白費功夫?!?p> “謝謝你啊,落棋。”醉鷂回了一句,見門外的落棋愣了一下,甩下一句“不用你謝”就離開了。
醉鷂聽著走廊里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撇了撇嘴,這個落棋真是個大別扭,面冷心熱,明明是好意卻非要撿最難聽的方式說給人聽,也不知道仙君這么多年來和他在這冷清的神殿里兩個人天天大眼瞪小眼是怎么過來的。當(dāng)下胡亂找了一小塊白布包上還帶著零星血跡的手指,洗漱完畢便匆匆往寢殿中去了。
第一次推開那道心心念念的紙門醉鷂不免有些緊張,心怦怦直跳。門開的一瞬間一股幽幽沉水香撲面而來,幾乎叫她腳下一軟,趕緊穩(wěn)了一下手中的木盤才繼續(xù)往屋內(nèi)走去。
低著頭走到了那一席白衣跟前,畢恭畢敬地把木盤舉過頭頂:“仙君,請用茶?!?p> 感到手中一輕醉鷂才敢抬頭,眼巴巴地看對方喝了茶的反應(yīng)。
玉恒真君不似之前見的那次以玉冠束著發(fā),三千墨絲隨意地披在肩頭如瀑垂下,說不盡的靜雅出塵。微微抿了一口醉鷂折騰了一個時辰才煎好的的白毫銀針,如玉般的面容上泛起一絲笑意:“是落棋教你的?”
“啊……是,是的?!弊睑_愣了一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仙君說的是他手中的茶,磕磕巴巴地答到。
那玉佛一樣的人又給了她一個溫潤的笑容,轉(zhuǎn)頭把茶放到一旁說到:“手怎么傷著了?”
“是我昨天貪玩弄的?!弊睑_不好意思地答到,“我昨天在院子里看見了個小刺猬,本想著逗逗它,卻被它用背上的刺把手給扎破了?!?p> 玉恒真君淡淡的笑意仍在嘴邊卻不看她,似是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見她停了話語才抬起頭來用逗孩子般的語氣望著她說到:“那是白澤獸,很兇的,你昨天竟能把手伸到它面前,看來它很喜歡你?!?p> “???是嗎?”醉鷂一愣,想起昨日那白澤獸賞給她的大屁股恨恨地咬了咬嘴,她怎么一點都沒看出來啊。
“來,讓我看看?!庇窈阏婢睑_伸出一只手來輕柔地說了一句。
醉鷂看著那只玉雕一般修長的手有一瞬的失神,對方以為她是沒聽懂他的意思便又加了一句,“把手伸來,讓我看看傷得如何。”
“啊沒事沒事的,早就好了,昨天晚上就好了,我這個布就是纏著玩的,仙君不必?fù)?dān)心,謝仙君殿下關(guān)懷。”醉鷂嚇得趕緊擺手,卻見對方的玉手依舊伸在空中,只得乖乖地解了布,把小肉手遞了過去。
在看到略顯墨色的血跡時對方的目中有一瞬間的閃動,但很快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溫柔的暖意,一抬手將醉鷂還未愈合的傷口以法抹了去。
醉鷂看著自己完好如初的手指心中一喜,趕忙跪下謝恩:“多謝仙君。”
“沒事,以后小心一點,可不能見到什么小動物都想去碰,你要知道,有的神獸長得小巧無害,身上可是有劇毒的?!?p> 醉鷂聽后吸了一口涼氣,又細(xì)細(xì)謝了面前的玉恒真君一番,方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仙君每天早上都喚醉鷂去奉茶,踏著沉水香的味道手捧木盤給仙君獻上一盞煎好的白毫銀針已經(jīng)成了她的日常。仙君有時隨意問她幾句話,有時只是拿著書一言不發(fā)地接過茶去抿上一口,但這已經(jīng)足夠讓醉鷂歡喜的了。在這冷冷清清的院子里,那尊溫潤玉佛的一個輕笑便是她天地中的全部。雖然有時候想過,只是奉茶灑掃這樣的簡單事,為何仙君偏偏要選了她來做,但是想了許久都得不出一個很合理的答案以后,醉鷂便放棄了。
這世間想不懂的事就不再去想,也許就是給這個問題最好的答案。既來之則安之吧。
這日正拿著掃帚在梨花樹下灑掃,時不時地抖一抖落在自己肩頭的落花,身后那一扇好像從來不曾開過的紙門竟緩緩打開了,醉鷂轉(zhuǎn)身去看,見紙門上倚著輕披一席素色外衫的仙君,衣袂翩飛,面色與身上的白衫一般瑩潤。漫天潔白的梨花隨著風(fēng)還在不斷飄落,少數(shù)的幾片伏倒在他的腳邊。
“想學(xué)識字么?”他張口問她。
醉鷂呆呆地望著門邊出塵的仙人,似是沒太聽明白他的話,看著他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微揚。
“識了字便可以讀書,讀了書便能修習(xí)了。”
“醉鷂沒想過修習(xí)……”醉鷂低下頭,第一次為自己的不求上進而感到尷尬。
玉恒真君笑了一下:“那怎么行?懂了仙法才能變得更厲害呀,”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走下門前的石階,“更厲害了才能保護好自己,也才能保護好自己想守護的東西。”
醉鷂癡癡地看著仙君信步走到石桌旁飄然落座,喃喃地道:“可是醉鷂現(xiàn)在還沒找到什么想守護的東西呢?!?p> “以后就會有了,誰都會有的?!?p> 醉鷂愣愣地想了一會,“那醉鷂想要學(xué)識字?!闭f著一屁股坐到玉恒真君對面信誓旦旦地挺直胸脯。
對面的人又笑了,是道不盡的溫潤:“那也得把手里的東西先放下再說。”
醉鷂聽言低頭一看,見自己正死死地握著灑掃用的掃帚,趕緊把它扔到了一邊。
對面的人依舊在笑。
醉鷂看見有幾片梨花發(fā)著轉(zhuǎn)兒落到了他的肩上,按住自己的手強忍住想要幫忙拂去的沖動。
“你,過來坐?!毕删剖且驗樾ΧnD了一下。
“不用不用,醉鷂坐在這就好,這能聽得見的?!弊睑_趕緊擺擺手,咽了下因為緊張卡在喉間的口水。
“好啊,那你就倒著識字吧?!庇窈阏婢曇衾锕男σ饨K于藏不住了。
醉鷂啊了一聲,這才飛快地跑到那邊站住鞠了個躬:“對不起仙君,我沒想到這個?!?p> 玉恒真君玉指輕輕一點,一個木凳出現(xiàn)在了醉鷂腿邊,又一個微微抬手,自袖中拿出了一捆竹簡在桌面攤開:“我先念一遍,你聽著,待會念給我聽?!?p> 醉鷂點頭如搗蒜,坐到仙君身邊認(rèn)真地聽了起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醉鷂竟然睡著了。再次從自己手肘里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落山之時了。糟糕!自己怎么能在仙君第一次教自己識字的時候就睡著呢?醉鷂回想起白日里仙君給她讀字時溫和的側(cè)顏和如玉擊一般的聲音,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這一打不重要,身上不知什么時候披上的外衫卻滑落到了地上。
醉鷂彎腰拾起地上的素色長衫一看,心中一驚,轉(zhuǎn)念一股喜意沖上心頭:是仙君的外衫!強忍住拿到鼻邊嗅嗅的沖動,轉(zhuǎn)頭往身后的寢殿看去。
紙門后毫無聲響,唯有偶爾幾聲鳥啼響在院中。醉鷂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抱起外衫回房中去了。
九重天上,司命殿。
九重天的夜略顯清冷,萬千星辰懸于漆黑的天幕,是說不盡的遙遠(yuǎn)與浩淼。噠噠的腳步聲在青玉地板上響起,回蕩在呈拱圓狀向上延伸的高墻之間。而這不斷延伸的高墻頂端卻是沒有頂?shù)?,無聲的夜就這樣傾灑到大殿中來。
腳步堪停,修長的手指滑過不停轉(zhuǎn)動的竹架,最終停在“天宮”一格。
司命擇言神色沉穩(wěn),手掌一立,一本寫著“百花簿”的命書自格內(nèi)飛出,落于手中。
胡亂翻動幾下,停在桃花一欄。一頁頁細(xì)細(xì)找過,突然一怔,俊秀的臉上逐漸顯現(xiàn)出驚駭?shù)纳裆?。果真!果真是如他想的那般。這丫頭……不行,他得去真君神殿,哪怕他不能阻止,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人走向歧途。
額間的汗點點滲出,顧不上收拾,囫圇將那書插回到天宮一欄,便穿上青色外衫匆匆出殿了。
一陣風(fēng)突然吹過,那一本沒有插好的書從書架上掉了下來,落到地上。攤開朝上的那一頁的頁頭寫著一行小楷:桃花樹仙娥,醉鷂。然而再往下看去,竟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