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和尚乃是凡人一個,就這天色,哪里看得到牌匾。再一看這孫猴子的心性,才穩(wěn)得住幾分鐘啊,又在暗處抬高自己,貶低別人。甚是無奈的唐三藏只得回罵道:“我的馬蹄才然停住,腳尖還未出鐙,就問我是什么寺,好沒分曉!”
可那得意忘形的孫猴子居然又頂起嘴來,譏諷道:“你老人家自幼為僧,須曾講過儒書,方才去演經法,文理皆通,然后受唐王的恩宥,門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認得?”
這長老被他搶了一言,不知高低,一發(fā)火起,罵道:“潑猢猻!說話無知!我才面西催馬,被那太陽影射,奈何門雖有字,又被塵垢朦朧,所以未曾看見?!?p> 那孫猴子吃了個硬的,聞的此言,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余高,用手展去灰塵道:“師父,請看?!鄙嫌形鍌€大字,乃是敕建寶林寺。于是收了法身,道:“師父,這寺里誰進去借宿?”
三藏法師剛被那猴頭頂嘴,還氣不過,卻道:“我進去。你們的嘴臉丑陋,言語粗俗,性剛氣傲,倘或沖撞了本處僧人,不容借宿,反為不美?!编?,這一說,不是把幾個徒弟都給罵了進去么。
話這么難聽,那孫猴子也沒辦法拿得注意,只好將就老和尚道:“既如此,請師父進去,不必多言?!卑Γ庞心敲袋c兒團結友好的氛圍,卻幾句話鬧到這份兒上,又是何必!
唐和尚剛吃了那孫猴子的氣話,心里邊正憋著一口氣,但是這面上卻還要和善。入得山門,卻見兩邊紅漆欄桿里面,高坐著一對金剛,于是點頭長嘆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yǎng)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
這卻已然有了怠慢之心,那孫猴子的一頓言語,對于這玄奘法師,正好比那特立獨行的人,身邊往往總是有一堆不利于自己的言論。這番兒被他人的不理解,是背負了多少的壓力,能不心生悔意么?
于是這二進門,見四大天王,再進門,見觀音普渡南海之象,感嘆萬千道:“可憐??!鱗甲眾生都拜佛,為人何不肯修行!”這份兒怨念著實大了點兒,此言看似勸說眾生,實則是勸說自己,若是為人都肯修行,你說我唐三藏還去取什么西經啊。
正在這受了氣,悲憤之時,卻恰見了廟內僧人,得報寺中僧官。但那僧官問詢之后,僧官見了唐僧卻大怒道:“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來的士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這等個和尚,你怎么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云游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教他往前廊下蹲罷了,報我怎么!”
這一番,正是又氣又憤,又羞又怒,唐長老聞得此言,竟是滿眼垂淚道:“可憐!可憐!這才是人離鄉(xiāng)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讖吃葷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丟瓦拋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p> 這一番,其實就是對自己西行取經的行產生了自我懷疑。確實,為了一份兒偉大的事業(yè),你甘愿放棄些什么呢?唐和尚放棄了很多,打小就放棄了很多,卻還招人白眼。
三藏法師唏噓長嘆:“噫!可憐?。〔恢悄鞘览镉|傷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么又說這等憊懶話,教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不與行者說還好,若說了,那猴子進來,一頓鐵棒,把孤拐都打斷你的!”
都這種時候了,就能看出這唐和尚的善心來。人在處于極端情緒下,特別是憤怒和悲傷,最是容易暴露出一個人的修養(yǎng)。為何選這窩窩囊囊的唐僧取經,這就是人家的光輝了,怒不傷人,悲不忘情。
于是,那唐長老心里還還道:“也罷,也罷,常言道,人將禮樂為先。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意下如何?!?p> 說起來唐和尚乃是為他著想,他卻哪里知道取經團中藏著個活雷公。
就如此,那有禮的唐三藏站在了門外相詢,無禮的僧官卻坐在門內問話。這僧官,其實像極了那孫猴子,拿著雞毛當令箭,好做官,好威風。但知道門外法師東來路過之時,卻才欠起身來道:“你是那唐三藏么?你既往西天取經,怎么路也不會走?”
咦,這僧官居然知道唐三藏?更是指路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遠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我這里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p> 前話倒也罷了,看人家不上眼而已,多少叫人家前道廊下有蹲處??芍肋@是唐三藏以后,這話兒的味道立馬就變了,只盡趕人,趕往那什么“三十里店”上去。
奇了怪了,出家人,怎么還住店?唐三藏是懂行的啊,從未曾住店,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么不留我,卻是何情?”
不說還罷了,一說及此言,那院主居然變著法兒叫罵。他只道:“向年有幾眾行腳僧,來于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p> 卻指桑罵槐,拐彎兒溜道:“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干出許多不公的事來。閑時沿墻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欞,夏日拖門攔徑。幡布扯為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p> 那唐三藏聽得此言,心中暗道:“可憐??!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又羞又怒,又氣又憤之下,欲待要哭,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他三個徒弟。
唐和尚有唐和尚的難處,但是這院主因何如此嫉恨那“唐三藏”呢?你又不認得他,他也不曾往你這里來過,反而還變著方兒的罵人一家伙,何苦來哉?
這問題其實就出在烏雞國本身。
這寺廟叫什么,“敕建寶林寺”。敕建,乃是奉詔令建造的,奉的誰的命令?正是這烏雞國王。也就是說,這廟宇含有王家背景,乃是王族出資修建。既然出現在此,那就是用之表功績的,和尚有功。但是離城三十多里建造,不在城內,是什么個意思呢?“流放”爾!
烏雞國,本是青獅下界用功,才立不久的一國。但是這里的國王并非無能之輩,見不得佛門干政,是以把這寺院遠遠支開。這事兒老院主是知曉的,是以人家官威十足,確是曾有過不少威風。但是現在卻敗落至廝……
更不曾料得,那國主數月前,竟然建了個三十里店,專候這唐三藏。哎呀,因何如此,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么?本寺僧人還在這邊緣地帶吃土喝灰,怎么反而如此重視這位“唐三藏”呢?
老院主的嫉妒心,哪里明白那三十里店,正是安插在前沿的哨站,目的就是這取經團。至于寶林寺,青獅的眼中可沒有凡人的地位。再者,烏雞國王對于僧人的態(tài)度,也是青獅對僧人的態(tài)度,自己不就吃了那文殊僧人的虧么。
他卻不料,這哨站竟是這般兒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