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青年倒吸了一口氣，像是終于鼓足了勇氣，長軟的柔發(fā)流瀉在地上，十分華美，他跪在地上，仍然不敢抬頭，聲音發(fā)顫，說：
“臣……想求殿下的一只鞋。不是求娶之意，只是想……留存。”
宴會的杯盞聲都停了，空氣靜的針落地，都可以聽清。
猶卷拿酒杯的手差點沒端穩(wěn)，她沒有說話。
有的時候不說比說話管用，比如這時候，可以用來威懾人心。
穆光見猶卷不接話，頭伏的更低了，仿佛愧怍，聲音卻仍然鎮(zhèn)定：“穆也知道唐突，只是……心有所愿而已，五十年前，臣于云池與殿下有過一面之緣?！?p> “殿下的容貌行止，久久徘徊于穆的心中，不能離去。臣聽說殿下喜凡樂，便來了凡間學(xué)習(xí)，今日之曲，乃穆為殿下所做，代表了……臣對公主的心意。”
齊太子聽出點意思來了，這看來是在當(dāng)眾表白。
他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繞有趣味的打量了一下猶卷的神色。
她沒有什么受寵若驚的意思，像在發(fā)愁，微微咬牙在思考些什么。
他也是個懂琴的人，再回顧那首曲調(diào)，竟是在訴說相思與不可得到。
猶卷收回了視線，眼光都放在打量酒杯上，瀟瀟灑灑的把玩著，須臾：“眨眼五十年，我以為我個人還有些威望，不想竟已淪落至此?！?p> 這聲音在空中回響著，不痛不癢，卻像一雙陰鷙的眼睛俯視眾人，叫人心里生出警覺。
那青年聽此，明白自己是冒犯了，低下了頭，慌張的把頭磕了下去，聲音里的柔情與求饒纏繞：“殿下——”
“你可知，公然戲弄皇族是何罪名？莫非現(xiàn)在不在妖界，你就以為律法為虛設(shè)？”猶卷聲音冰冷威嚴(yán)。
齊太子在旁邊看戲，飲一口酒，把表白算成戲弄，呵，這算是刁難了。
他知道公然調(diào)戲皇族在凡間是死罪，不知道在妖界是個什么罪名，但想來罪名不輕。
婁行立馬臉色發(fā)白的從椅子上彈起來，連滾帶爬的跪在了穆光的身旁。
“殿下！穆光冒犯殿下，按律當(dāng)斬。掃了殿下的興致，就算是誅九族也不為過。只是，其對殿下一片拳拳之心，雖表達(dá)方式有誤，卻決無戲弄之意?！?p> 猶卷并不接話，眸光冷漠。
婁行在席上懇求的喚了一句：“殿下！”
神明般冷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穆光，你可知錯？”
這算是同意了。
那穆光終于抬起頭來，是一個俊俏的青年，眉眼清亮。他看著猶卷，眼里涌著情意，久不作聲。
猶卷手放在扶倚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她歪著頭，目光疑惑極了，語氣淡淡的：“這么說，你是認(rèn)為你沒錯？”
婁行用手指大力推了推穆光，推的穆光身子往下趔趄，那穆光心里知道輕重，不甘又不得不服，“臣……知錯！”
猶卷滿意點頭，“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去領(lǐng)仗罰五十?！?p> 婁行聽此，送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臣領(lǐng)命?！?p> 婁行示意仆從上來，那穆光自從聽到猶卷這樣的審判后，眼神全都暗淡了。
猶卷高高在上，看著仆從架著穆光，聲音放柔軟了些，說出來的話卻是刀子：“你既知五十年才能勉強(qiáng)換我一只無意義的鞋，就當(dāng)知這是不應(yīng)有的心意。”
那穆光聽到這樣的話，深深的望著猶卷，一動不動，仿佛要被趕往刑場，凌遲處死的囚犯一樣絕望。
仆從架著他從席上下來，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腳在地上被拖著走，沒有一點痛覺，麻木極了。那一路行的仿佛皆是心碎。
猶卷看到穆光被抬下去了，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還好剛剛他認(rèn)錯了，不然她就要下不了臺了。
直接殺了他，人家犯的錯不大，又是音樂奇才，死了過于可惜。
不殺吧，自己身為皇族的尊嚴(yán)在哪里。
原本追求者就多，穆光又開這樣公眾表白的先例，今后若是都這樣，不堪擾。
何況對于追求者，不喜歡就拒絕的干干凈凈，雖然殘忍，實則是一種尊重。
婁行看氣氛有些尷尬，連忙點了歌舞，一番祝詞。氣氛這才活絡(luò)了些。
婁夫人趁著歌舞升平，靠近了婁行，兩人肩并著肩，婁夫人在旁邊細(xì)聲細(xì)氣的問：“殿下已說要贈與他琴，他竟想要殿下的一只鞋，兩者有什么不同？”
齊太子耳朵靈，豎直了耳朵，也不作聲?？粗栉杪牻忉?，臺上坐著的人正在發(fā)呆。
婁行想了一想，端著酒水，目光停在酒杯上，斟酌道：“我聽穆光說，殿下只喜聽琴，卻不撫琴。大概他是想求一件殿下的親近之物吧?！?p> “這要求實在沒有分寸！”
婁行手頓了一頓:“在妖界，贈鞋意味著攜手一生，他也只不過想留些虛無的念想罷了?！?p> “竟是如此！”婁夫人目光停留在婁行臉上，看到他的耳邊下頜處還殘留了汗珠，就用汗巾為婁行擦汗，說：
“你剛剛這樣緊張，莫非殿下真會拿他怎樣不成，我觀殿下性情可親，并不像……”
婁行看一眼夫人，不以為然：“殿下為武將，戰(zhàn)場廝殺幾百年，手中性命無數(shù)。就是再可親，也難免有武將的暴戾。剛剛的場面我也不可知結(jié)果?！?p> 齊太子想起與猶卷相處的細(xì)節(jié)，他拒絕冰糖葫蘆時，她立馬的變臉。說她丑，她就把他扔下水。果然性情暴戾。
只是她樣貌溫文爾雅，并不像個武將，反而像個不懂事的小姑娘。
底下歌舞換了兩輪，猶卷吃著差不多已經(jīng)飽腹，拿著雞腿，一個晃神，雞腿竟掉到了裙子上。婁夫人帶著猶卷離席換衣服。
在場的兩個女人都離開，婁行給齊太子斟了一杯酒，他眼里挑著一抹笑意，說：“今日歌舞也不知合不合公子意趣？”
齊太子長長的衣袍鋪在地上，端坐著說，儀態(tài)像一朵端雅的蓮，不急不徐，“湊合。”
婁行又說：“公子以為穆光的琴技如何？”
齊太子說：“湊合?！?p> 婁行笑著捋捋胡須：“聽聞當(dāng)今齊太子精通琴藝，在少年時，就已親手制琴千面。又寫下琴譜數(shù)卷，想來于樂理并不會遜色于我妖界第一琴師。只是遺憾沒有機(jī)緣能聞得清音?！?p> 齊太子沒什么特別的動作，只是覺得這人知道的倒不少，心里高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不怎么接話。
婁行卻鐵了心似的熱情，接著說：“公子可知，我與殿下為何都不選擇在拙荊面前提及前世？”
這個話題終于吸引了齊太子的注意，這才語氣認(rèn)真了些：“不知?！?p> 婁行兩指端著酒杯搖了搖，并不看齊太子，問：“那公子可知，人妖不可通婚。”
齊太子點了點頭，他模糊的知道一些，卻也不多，差不多就停留在人妖不可通婚的幾個字上，沒有深入了解過。
婁行回頭看楊瑜，一副難得的好模樣，難怪能與公主一同出席：“人妖其實不是不可通婚，只不過人妖通婚吃虧的都是妖，妖界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才有此規(guī)定?！?p> “人類壽命短暫，大部分時間用在了輪回上，而妖類卻有幽幽千載歲月。人妖相戀，妖類會陷入無盡的等待與漫長的孤寂里?！?p> “我并不與拙荊說起，不過是想讓她安心罷了。殿下會理解我的心情，是因為殿下心思細(xì)膩敏感?！?p> “先妖皇子嗣原不多，到如今只剩了妖皇與殿下，妖皇早已納妃，小殿下年紀(jì)輕輕，命途卻少有的曲折，一直顛沛流離，難有歸宿。今與公子結(jié)緣，還望公子珍重?！?p> 齊太子聽完，笑著說：“你如此好眼色，就該知我與你口中的小殿下并不熟，何來珍重一說？”
婁行一笑：“據(jù)我所知，公主從未攜帶男子出席過宴會?！?p> 齊太子抬頭看了婁行一眼，笑：“你已經(jīng)來人界兩百年，說這話的信服度不強(qiáng)。何況，人妖相戀如此不合適，何必逆行?！?p> 婁行也笑，想著反正他以后也會知道，直接跳過了前一個問題，說：“心中歡喜，自己自在才是合適?！?p> 齊太子于風(fēng)月一道實在不熟，不能理解，沒回應(yīng)這個糟老頭。
婁行良久，道：“世間的許多事，講究時機(jī)。公子與殿下時機(jī)卻是剛剛好。”
星夜沉寂，園柳鳴禽。
猶卷在府里喝的爛醉，齊太子勉為其難的用兩只胳膊扶著猶卷往房里走，她還有意識，眼睛朦朧的睜著，知道自己走路。
齊太子扶人扶的十分高冷，并不搭理猶卷。
猶卷仍舊看他，說：“小太子。”醉意迷蒙的眨了一下眼睛，想了想：“也對，不能總叫你小太子，你叫什么？”
說著又接著專心致志的走路，齊太子身子僵了，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半響，冷冷看了一眼妖怪的腦袋，施舍似的：“楊瑜?！?p> 妖怪思維發(fā)散的問：“楊瑜，榆樹的榆？榆樹長什么樣？”
楊瑜說：“瑜者，美玉”
妖怪聲音輕飄飄的，恥笑說：“像女孩子的名字?！?p> 楊瑜垂眸打量她，看她面色坨紅，確實是喝醉了，意識不太清醒。
他心理原本就有很多的疑問想問猶卷，但覺得猶卷不會說真話。所以沒有問，這會尋到時機(jī)，他問她：“你為什么要我再娶一個妻子，又不能真娶？”
妖怪如果回答的沒有一絲猶疑:“因為你還有一樁姻緣要毀?！?p> 他狐疑：“只有一樁了？”
猶卷撒嬌般的聲音，柔麗極了，懶懶的，“嗯”了一聲。
楊瑜說：“你為什么毀我姻緣？”
猶卷抬頭打量了楊瑜一眼，也狐疑的看著楊瑜。
她原本就是不知道答案的，這會喝了酒，腦子轉(zhuǎn)的慢，忘了自己不知道，總覺得自己是知道的，但又說不上來，于是心里在疑惑。
但這疑惑也只是持續(xù)了幾瞬，一時困意上來，她暈了過去。
楊瑜突然看猶卷如山體滑坡一樣倒了下去，沒來的急扶。
于是就看到猶卷華麗麗的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其實也不是來不及扶，如果他扶住猶卷的腰，那么猶卷自然摔不下來的，但他打心眼里不樂意。
于是只能冷漠且無奈的看著猶卷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