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初秋,有些涼意。
蘇子期背著那把桐木琴走進那間宮殿,陽光斜射進來,添了一些暖意,落座在一邊陽光一邊陰暗的琴架邊,這是他進入京宮的第三天,也是第一次為君王撫琴,他垂目等待。
“樂起!”
隨著內宮大臣的一聲長音,蘇子期將手負在琴上,琴聲繞梁而起,春雨般絲絲入耳,君王時而閉目欣賞,時而睜眼看著堂上隨琴聲起舞的舞姬,時而與身邊的將軍交流一些。蘇子期沒有在意,情至深處,他也落下了淚一滴,有些滾燙,有些燒灼,更是無奈,沒有擦拭半分,卻在轉頭時對上了相同的淚目,他有些驚慌,琴弦應聲而斷。一聲刺耳響徹殿堂之上,蘇子期反倒沒有了驚慌。
“蘇卿,琴弦何故而斷?”君王的聲音自殿堂最高處傳來,帶著一絲慍怒,面色有些酒熏的紅。
“這把琴終究還是沒有抵過十年的光景,不要也罷!”蘇子期好像沒有在回答,沒有起身,只是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地說,臉色沒有驚慌的蒼白,更沒有一絲懼意。
“換把琴來!”君王雖高高在上,但蘇子期的琴技全境無人敵,倒也沒有太責怪,只是一下被擾了興致,不想無疾而終地結束這對凱旋而歸的將軍的宴會。
“不知宮中有無十年以上的桐樹?”蘇子期還是起身了,平靜地詢問著君王,目光灼灼。
“不知蘇卿何意?”君王地怒意更甚。
“我只撫桐木琴,不知道這宮中有無十年以上的桐木,我的琴已經(jīng)壞了,十年了,該走了?!碧K子期完全不顧君王的威脅,更不想手撫宮人呈上的新琴,盡管那是把極好的琴。
“難道朕都不能讓你破例?”君王注視著蘇子期,眼神中有了殺機,聲音顯得低沉有力。
“陛下,子期幼年學琴,只撫桐木琴,下官早已知曉,請陛下寬??!”將軍起身,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對著君王說道,聲音不高不低。
君王仍是注視著蘇子期,沒有半分離開,蘇子期也是站著,絲毫沒有退讓,回以灼灼目光,倒有些赴死的意味。
“罷了!你退下吧!”君王還是沒有動殺機,說話的時機將目光轉向將軍,“既然高卿求情?!?p> “謝陛下寬??!”高將軍的聲音里盡是恭敬,沒有半分起身的意思。
“起身吧!高卿?!本鯏[了擺手,示意舞姬也全部退下,手扶在額上,臉色有些紅暈,不知是酒熏人醉還是郁氣結心,隨后緩緩起身,“朕有些醉了,眾愛卿退下吧!”
“恭送陛下!”剛起身的高將軍又單膝跪地,雙手抱拳。
君王又轉頭看了一眼蘇子期,眼神很不善,但是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轉身進了內殿,而蘇子期的沒有再看一眼君王和殿堂上任何一個人,只是低垂淚目,看著自己的琴,看著斷了的琴弦,突然抬頭看向之前的方向,只是這次他再也看不見那雙相似的淚目。今日的琴聲終究只有半闕曲,蘇子期只是簡單地環(huán)顧了殿堂,環(huán)顧了每一張臉,便抱起琴,負在背上,有些失望地走向了殿堂大門,沒有理睬向他招手示意的高將軍,徑直離開了。
帷帳后的那人看著徑直離開的蘇子期,看到了他臉上的失落和失望,擦拭了眼角未落的那滴淚,哼起了印刻在心上的那半闕曲,轉身進了內殿之中,有些歡樂。
“師父,這把琴終究還是沒有熬過十年,我盡力了,你不會怪我吧?”蘇子期回到了自己的偏廂,站在院子中,抬頭望著沒有天空,風蕭蕭,葉應和著落下飄起。
蘇子期站了很久,直到夜深了,只是秋又涼了幾分。
“師父,你放心,我會再熬一把十年琴的,真的!”像是下定了決心,十年琴是師父臨走前交給蘇子期的最后一項考驗,盡管如今無人能敵,盡管敢直視君王的怒目,但是他卻沒有出師,熬了無數(shù)把桐木琴,熬沒了師父的半個桐樹林,還有一月就熬完了十年,還是失敗了。
蘇子期回想了一遍那張臉,那雙淚目,嘆了一口濁氣,轉身回了屋子,沒有輾轉難眠,伴隨著蕭蕭的秋風和一絲危險氣息,蘇子期還是入睡了,竹林在月光的照映下在他的窗臺上落滿了斑駁,平添了一股肅殺之氣。窗外分明坐著一個人,一身黑色的勁裝沾染了一絲絲血跡,那把長刀立在身側,刀鞘已經(jīng)沒了蹤跡,刀身透著寒光,空氣中的血腥味在秋風的幫助下消散了。
“師父已經(jīng)走了,我又能護你多久呢?師弟,我們已經(jīng)下山了,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不是山上,十八年了,你學琴,我學了刀劍,可你的琴在這個世界又有什么作用?”
高將軍又坐了良久,轉頭瞥了一眼屋子,又轉頭看了看天,嘆了口氣,還是選擇了離開。
東方既白,公雞啼鳴,蘇子期為那把琴作了墓,就在院子的竹林里,雙手沾滿了泥污,還沒有沖洗,衣角就多了木屑,木牌上赫然刻著“九年十一月”,蘇子期站在木牌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像當初在師父的墓前,可是下山已久,還是沒有再回到山上去看一看。
“下去了,看見你的前輩,你還是可以自豪的,你是最久的?!碧K子期就像和一位故去的老友說話一般,語氣中帶著一絲落寞,又看了一眼木牌,轉身離開了。
回到屋子,清洗了手上的泥污,換了一身長衫,便離了屋子向著宮殿外的花園去了。蘇子期熬過了癡,熬過了嗔,熬過了貪,熬過了心煩,熬過了意亂,熬過了偏執(zhí),他知道這是最后的考驗,便是情。那個身影,那張俏臉,那雙淚目已經(jīng)刻在了心上,他當然知道,他的古井被人投石了,動了情,才是最難熬的。
“年頭足了,但是小了些。”蘇子期對著一棵桐樹低聲說道。
“倒是夠大,但是年頭還是太長了一些,你老了?!碧K子期又對另一棵樹說道。
整個半日,他都在園子里轉悠,他想找到那棵可以做琴的樹,額頭有了一些細汗,可就算差一點都不行,這不是偏執(zhí),這是他的原則,如果要說,這應該是師父的偏執(zhí)吧。秋風拂過,有些涼,心里更是有一些哀。如果在山上,他何曾需要找,師父每隔十年就會再種下,悉心照料。
“給你!”
陷入尋找的蘇子期沒有注意身前已經(jīng)站立著一位熟悉的身影,聲音空靈,公主雙手上負著一把琴,一端刻著“蘇”。蘇子期猛然抬頭,是啊,就是一個身影,就是這張俏臉,只是那雙眼睛沒有淚,眼神中閃過驚喜,又有些落寞。
“好琴!”蘇子期不假思索就贊嘆了那把琴,隨后搖了搖頭,抬頭對上了那雙眼睛,“謝謝!可是我想要自己做?!?p> “為什么呢?”公主話中帶著濃烈的疑問,“你不就是要一把桐木琴嗎?這把就是十年桐樹做的,大小合適,年頭合適,為什么不要?”
“是的,可是我就是想自己做琴,我會傾注自己的心思,我會······”蘇子期說著說著,就有些說不上來,眼神也開始閃避著,就像曾經(jīng)做錯了事情面對師父一樣。
“蘇子期,這個園子里不會有合適的桐樹了?!惫骱苁钦\懇,她想要蘇子期為她補充上另外的半闕曲。
“為何知我姓名?”聽到對方準確叫出自己的名字,蘇子期很是驚訝,雖然知道昨晚她也曾在宴會之上。
“昨晚宴會之上,君,君上叫你蘇卿,高將軍又叫你子期,難道你不叫蘇子期?”公主的雙手已經(jīng)再也支撐不了那把琴,索性就將琴斜靠在自己的身側,差點暴露自己的身份顯得有些慌張。
“是我失禮了!”蘇子期微微躬身,雙手作揖,臉上有些欣喜,她竟然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姓名,“冒昧請教姑娘芳名?”
“???”公主也是沒有想到蘇子期會問這個問題,支支吾吾的時候卻看見了邊上的不常見的秋日蝴蝶,“我,我叫李蝶菲,你就叫我小蝶就行了?!?p> “小蝶姑娘,想必你應該是昨晚宴會的某位大臣的女兒吧?”蘇子期動情了,他想知道的太多了,他已經(jīng)不顧師父的教誨,師父教會他的待人之道。
“啊?我不是,我是在宮中的?!惫鞑幌氡┞蹲约?,她看過蘇子期不畏君王,若是被蘇子期知曉了身份,必是以為自己和君王一般想用身份逼著撫琴了,“這園子里真的沒有合適的樹了,這把琴就算我送你的了,不過你要把后半闕曲彈出來給我聽。”
“看來是真的沒有了,那我就在這里彈給你一個人聽吧。”蘇子期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會答應,但是說出了便已經(jīng)作數(shù)了,他已經(jīng)熬過了偏執(zhí),只要合乎師父的要求,他也沒有繼續(xù)推辭,而是在說完后就拿起那把琴,席地而坐,雙手撫摸琴的每一寸,琴弦的每一縷,然后輕輕彈起。
公主聽到熟悉的曲調,不免自覺地哼吟起來,閉著雙目,在相同的時候落了一滴淚,眼睛也突然睜開,看見了從遠處來的兩個人,立刻起身,蘇子期被她的行為所擾,沒有繼續(xù),只是那一滴淚也是恰如其分地落了下來。
“我要走了,下次,不,明天你會不會來?”公主的聲音有點慌張,有些緊張。
“明日嗎?”蘇子期低頭想了一會,“可以!”
“那我明日再來聽后半闕曲,我先走了?!惫骷泵ν鶃砣说姆较虮既?,背影很是慌張,卻又急忙停下,回頭對著蘇子期笑著說,“你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蘇子期正在起身,沒有留意,一時間沒有反應,“還,還沒有名?!?p> “那明日幫你取,明日要來!”公主得到回答后就又恢復匆忙的樣子,向那邊趕了過去。
蘇子期的“好”還沒有出口,公主就已經(jīng)沒了身影,想必是偷跑出來給自己送琴的,沒有再多想,只是內心卻無比期待明日之約,嘴角不由得有些上揚,用自己帶來的琴袋裝著桐木琴負在背上往自己的別院走去。本來用來裝木料的袋子卻裝著一把好琴,琴上的“蘇”字更是讓蘇子期情難自己,臉上盡是歡喜。心中暗想,要不就叫《蝶飛》吧。
兩人都應約來到了園子,園子很大,公主考慮到會有人來,便拉著蘇子期選了一個更為僻靜的地方。
“蘇子期,要不你曲子就叫《蝶飛》吧!”公主也是席地而坐,在開始前卻公布了自己為曲子取的名字。
蘇子期先是一愣,隨后臉上就滿是笑容地說:“好名字!就叫《蝶飛》吧!”
此處雖不是園子最為僻靜的地方,但也是園子深處,還有樹木擋映,可是饒是這樣還是會被宮女尋得,后半闕曲更是沒有機會聽得,每次都恰如其分地在落淚之后便不能繼續(xù),于是明日復明日,每日相約,卻始終沒有后半闕曲,公主每次都失落而歸,可還是繼續(xù)著對后半闕曲的期待,如此卻過了一月之久。
“子期,我想和你說一件事情。”坐在地上的公主沒有讓蘇子期撫琴,“你聽了能不能不生氣?”
“啊,什么事情你說吧,我不生氣!”蘇子期完全不假思索。
“真的?”公主還是不敢確定,蘇子期在殿堂對君王的態(tài)度讓她害怕。
“真的,你說便是!”蘇子期正在仔細撫摸著琴,這是他撫琴前的習慣,就是在這個月養(yǎng)成的。
“其實,”公主有些不敢開頭,但是看著蘇子期熱切的眼神,還是鼓起勇氣,“其實我就君王的女兒,對,我是公主,我知道不該騙你,但是那天你完全不畏懼君父,我不敢告訴你?!?p> “???”蘇子期完全沒有想到公主會坦白,“其實我早就知道了,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什么?為什么?我隱藏這么好?!惫饔行┎环獾卣f,隨后又誠懇地說,“但是我真的叫李蝶菲?!?p> “那可是開始了嗎?”蘇子期沒有理會公主的話,他很想彈完整個曲子。
“嗯!”公主也很想聽到后半闕曲,自然也是很希望能早點開始。
琴起,聲音飄渺而去,公主依舊哼吟,只是看著眼前這位白衣少年,眼淚就不自覺下來了,可分明沒有到落淚的音點,蘇子期正在認真撫琴,沒有注意,直到自己那一滴滾燙的熱淚再次劃過臉頰,他抬頭去看那雙淚目,卻不由得停下了動作。那雙淚目早已經(jīng)潰堤,早已經(jīng)沒有跟著哼吟。
“蘇子期,你明日帶我走吧!”公主早已經(jīng)泣不成聲,聲音很輕,幾個字根本就是氣音。
“你想去哪里?我?guī)闳?!”蘇子期根本就不知道公主說的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了,什么事情讓你這么傷心?”
“好,那明日我們不見不散,我先走了!”公主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一樣,但沒有一絲留戀直接離開了。
蘇子期每日來這園子就是為了給公主撫琴,公主走了,他已就沒有必要在此處多做停留,便收拾了琴負在背上回別院去了。沿途和諾人都在說一件事情,蘇子期本不在意,但是聽到了高將軍和公主的字眼還是不免有些興趣。
“姑姑好,請問你們談論何事?”蘇子期徑直走向以為宮女,看樣子進宮有些年月了,也不托大。
“蘇大人,妾身們方才談論的是公主和高大人的婚事,今日君上指婚,將菲公主嫁給了高將軍?!睂m女見來人是蘇子期,又是如此客氣,便沒有一絲隱瞞。
“能告訴我,高將軍是否是高健翔?”蘇子期只認識一個高將軍,那就是他的師兄,高健翔。
“是的,就是高健翔將軍,君上說他駐守邊疆有功,所以將公主嫁給他!”宮女見蘇子期知道高健翔,畢竟在所有人的印象中,蘇子期完全不理會官場事務。
“那,那菲公主是不是就是蝶菲公主?”比起高將軍,蘇子期更關注公主是哪個公主,他也只認識一個,讓他動情那個。
“是的,蘇大人,妾身還有事情,先行一步?!睂m女看見前方過來的高將軍,便上前請安。
“子期,你怎么在這里?”高健翔看見蘇子期呆滯地站著,臉色蒼白,嘴角卻滲出血絲,急忙上前詢問,”子期,你怎么了?”
“我沒事!”蘇子期也看見了高健翔,一下打開了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恭喜!”
說完,蘇子期就徑直離開了,他想要冷靜一下,站在院子里,來到了琴墓,看著那木牌上的字,陷入了痛苦,嘴角便又滲出血了。今夜他沒有入眠,周圍也沒有危險氣息,只有蕭肅凄涼的深秋的風吹拂著竹林響起的簌簌聲,直到東方泛白,負琴前往約定的地點,只是比之前的時間早了一些,在每一個撫過琴的地方都駐足停留,然后在最深處的一個空地上席地而坐,撫琴。
依舊會在那個音點流淚,但這次沒有停下而是彈完了整首曲子,可流淚之后的那半闕曲子是多么幸福歡快,那種歡樂,卻和蘇子期的淚流滿面形成了對比,曲子有多歡樂幸福,蘇子期的淚水就有多洶涌。直到曲子彈完,將那封書信抵在樹上最顯眼的地方,便離開了。
負琴于背,蘇子期走出了宮闈,回頭望著宮闈的最高處,他看見了熟悉的身影,呆呆佇立良久,似乎聽到了那熟悉的半闕曲,身體半躬,口中喃喃自語:“敢問姑娘芳名?”,便離開了,淚流滿面。
公主只是帶上了母上臨走前給她的一支簪,來到了園子深處,看見了信,飛奔宮闈最高處,哼吟起了那熟悉的半闕曲,淚流滿面,高健翔走進了君王的殿堂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