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刃惑來——落雪無聲話九重

　　告別佛祖，離開大殿，明華并沒有立刻離開佛界，而是逗留在化生池的蓮海之中。

　　眾生念法，六界的禮佛之聲匯聚而來，化作梵境之中不絕的佛音。收了腳下紅蓮，明華直接坐在了水面之上，水面微微凹陷。輕柔的風(fēng)時有時無，拂過蓮花，拂過臉頰，一片花葉的簌簌聲中，明華仰面躺了下去。

　　佛界似乎是沒有太陽的，金色佛光普照，映入眼簾的天空都布滿了金色云彩。

　　“神尊還在啊？”有人在明華身邊盤膝坐下，是金蟬子。

　　明華枕著胳膊，目光放空，沒有答話。空氣溫暖而濕潤，喃喃佛音糅合了男女老少的虔誠，讓他找回了一點待在天地之卵里的感覺。

　　未出生的時候，液態(tài)的靈力溫柔地將他包裹，耳邊一直有背穹多人合奏一樣的聲音。罡風(fēng)呼呼地吹過了一年又一年，聲音響過了一季又一季，日子單調(diào)卻有種安心的滿足。

　　要是能一直那樣子就好了。

　　想到這里，明華眼中的光彩暗了暗，薄唇不自覺抿了起來，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無端生出了些委屈的意味。

　　“神尊是在想念什么嗎？”金蟬子彈著錫杖上的九環(huán)，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鲎猜曈行偠?，“時間是一條前行的長河，逆時光而行都是妄念?！?p>　　明華皺了眉，對于金蟬子的打擾有些不耐:“本尊知道如風(fēng)界的法則。”

　　“神尊自然是知道的，也當(dāng)然是不知道的。生而知之，其實并沒有太多意義。”金蟬子微笑著，“神尊以為如何呢？”

　　生而知之……就像個笑話！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其實什么都不清楚。仿佛被如風(fēng)界愚弄了呢，金蟬子說的一點都沒錯。

　　明華心里忽然就感覺到了沉重，這種沉重由來已久，此刻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來這世間已有半年，疑惑重重，謎團(tuán)多多，一樁樁一件件幾乎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結(jié)果。

　　他知道自己被六界覬覦，卻無法理解那樣的心思。

　　他知道神荒之后被扭曲的歷史，卻無法理解為什么要掩蓋事實。

　　他知道如風(fēng)界殘破不堪，卻不知道該怎么做來挽救危局。

　　光是知道又能如何，什么用都沒有！

　　他空有一個所謂“神”的身份，空有這一身靈力修為，空有這絕頂?shù)奶熨x，卻其實是最無能為力、最不知所措的那個人。

　　明華沒有動彈，只是移了移眼珠子，金蟬子臉上不變的笑容讓他很不舒服，于是他又移回了視線。那樣的悲憫與寬容，仿佛是在看一個犯錯的孩子，可是明華不覺得自己哪里做錯了。

　　九環(huán)之聲不顯雜亂，節(jié)奏分明。

　　“神尊累了?！?p>　　累？這種沉重的感覺是累嗎？明華不想動彈，他覺得躺在這里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就很好。

　　“睡一覺吧?！?p>　　睡覺？神需要休息嗎？

　　然而困意涌來，眼皮變沉了，慢慢地就耷拉下來合上了。

　　九環(huán)相撞，叮當(dāng)不絕，似一首溫柔的曲。和著節(jié)奏，金蟬子開始念誦佛經(jīng)。

　　化生池水蕩起波紋，明華沉入了水中。紅色的血氣、黑色的怨氣、灰色的死氣一縷一縷散到水中，蓮花搖曳，很快將其凈化掉了。

　　明華再睜眼時，已是一天之后了。他仍然仰面躺著，手臂被自己壓得發(fā)麻。他坐起來活動胳膊，四處望去，只見蓮花起伏，金蟬子已不見蹤影。

　　睡了這長長的一覺，四肢百骸中都充滿了舒服的慵懶，明華愜意的伸了個懶腰，起身走了。

　　入佛界時正值初冬，出佛界時已是隆冬。

　　化塵山脈一片銀裝素裹，滿眼的干凈。西北風(fēng)裹挾著鵝毛大雪快速地卷過山林，獵獵的風(fēng)吹得挺拔的松樹彎了腰?；赝獗闶茄┑?，明華一腳踩進(jìn)去，便沒了半條腿。

　　明華沒見過雪這樣新奇的東西。他沒有走在雪上，而是讓自己順?biāo)斓叵葸M(jìn)雪里。他追逐著風(fēng)雪，伸手去抓冰涼的雪花。

　　吸收了明華的溫度，雪化為水，冰涼的觸感讓他驚喜。

　　一年以前的血污都被埋葬了，明華眼中是沒有被污染的雪地，他撩起雪塵肆意揮灑，臉上的笑容無限放大，孩子一般驚奇地叫著。他忽然知道墨青衫一個人踩著影子玩的感覺了，原來這么快樂。

　　茫茫天地間，紅衣的點旋轉(zhuǎn)跳躍，平整的雪地漸漸變得一片狼藉。

　　玩累了的明華被絆倒之后順勢就躺下了，不想起來。雪花無休無止的灑落，灰蒙蒙的天空看起來有些陰沉，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就來自遙遠(yuǎn)的高空。

　　雪花在明華伸出的手掌里化掉了，寬大的手掌上只留下水的痕跡?？粗疑纳n穹，明華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心也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雪花，降自天穹，好像也沒有什么確切的來處，它的歸途呢？是大地嗎？

　　我的歸途又在哪里呢？

　　半晌想不出個所以然，明華又從雪地里爬起來，一邊拍著身上的雪塵，一邊走遠(yuǎn)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有點慶幸附近沒人，總感覺自己剛剛那樣轉(zhuǎn)著圈扔雪，還大呼小叫的樣子，好傻……

　　明華這么想著，腳下步子邁得更快了。雪地上分明的足跡很快被掩蓋，紅衣的身影也消失不見了。

　　風(fēng)雪不止，明華玩出的溝壑很快被填平了，方才的狼藉就像是錯覺一樣。

　　目睹了一切的金蟬子微笑著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回去了，心底終于是松了一口氣。即便是以殺止殺，想必這樣單純的心性，也不會像之前那位神尊一樣了。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樣大智若愚，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