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到達枬國,也不記得迎親儀式上有多么浩大的聲勢,甚至不記得,身邊的太子殿下是否真如傳說中那樣英武不凡,堪為天人。
只知道,典禮過后的七日,太子都再未出現(xiàn)。
……
我是太子妃了,枬國姜氏王朝太子晉的妃。
姜晉待我冷淡非常。除卻第一次見面,他來我這里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目的,交代完畢,隨即離開,片刻也不想拖沓。
其實典禮上第一次見面,姜晉滿打滿算也只跟我說了三句話。
“見過永安公主,在下姜晉?!边@是第一句,語氣淡漠,態(tài)度疏離,他沒有承認我的身份。
“你我以后各行本分,就好。”這是第二句,是冷靜的警告。
“請公主不要招惹月兒?!边@是最后一句。
……
姜晉的心上人,便是那位名叫月兒的女子。據(jù)說她才貌俱佳,尤善舞藝。宮中人喚她:月夫人。
我并不想去招惹所謂月夫人,奈何她想招惹我。最初的幾次會面都被我稱病擋住了,不知不覺已過去半月。秋深了,宮中花木漸呈蕭落之態(tài),姜晉依舊沒有來這所殿里。
稱病只躲得了一時,月夫人終究會來。
宮女傳報時,我正試彈新曲,寧靜雅致的音色微亂了些,我攏指收尾。
“見過太子妃?!痹路蛉税硇卸Y,姿態(tài)恭順,我也順勢回了個禮,“請起吧。”
月夫人輕盈地起身,卻在抬頭看向我的剎那,玉顏忽地顯出蒼白之色。那眉眼間的嬌美清麗,像極一人。
“永安姐姐!”她喚我,含著三分驚疑、三分懼色、四分憂心,竟無一絲一毫歡喜。到底境地不同了嗎?
月兒,竟是月螢。我不是早該猜到嗎?世間有幾個女子,舞藝能超出月螢?
怔忪間,月螢已屏退了眾宮女,如今她舉止言行,愈發(fā)進止有度,越發(fā)的,不像記憶中那個天真活潑的小丫頭。五年了,五年的輾轉流離,足夠使我們都變了模樣。
“想不到再見姐姐,會在這里?!痹挛炤p輕笑道,“祁國永安公主,我竟沒有想到。”
我抿了抿唇,胸中有千言萬語,卻難吐露一句。于是自始至終,都只是月螢在說。她說了流落的孤苦,說了獻藝的不易,說了宮廷里的謹小慎微,說了與姜晉的初遇,說了他們相識相知情定終身,說了彼此身份差距難以相守。
那么那么多的回憶,沒有我參與的回憶。這個故事與我和靖意的這般相像,不同的是,姜晉有能力把月螢調離內苑歌舞坊,我卻要接受公主身份來和親。
失望嗎,無奈嗎,怨憤嗎,悔恨嗎,值得嗎。曾經無數(shù)次這樣問自己?;卮鹬挥幸粋€,始終如一。當然。當然是失望的,無奈的,怨憤的,悔恨的,但也是必然的。倘若回得到那日,再回到接到詔書的那一日,我會猶豫,會彷徨,然后,還會接過它,接過那給我一個萬眾矚目光彩照人的新身份的,也是將往日的美好燦爛、柔軟綺愿與今后種種一刀兩斷的,一紙詔書。
父皇曾送我姜晉的畫像,夸贊他英才天縱、風采不凡。當時我擱于案上,懶倦一翻。哪怕他再卓然于世,在我看來,仍是比不上靖意的。
和親一事我本不欲答應。祁國強盛,聯(lián)姻并非必要之舉,再說,還有一位自小當公主養(yǎng)大的世寧。這些與我何干呢?
父皇不置可否,笑容睿智而深沉。
第二日,父皇又派人送來一幅畫,和一封短箋。我看了那幅畫,立時呆住。
“祁、枬兩國,國力相當,世代鄰邦,但從未交好。若戰(zhàn)起,必從祁始……”
從祁始。遙遠而慘絕的戰(zhàn)爭仿佛一朝至眼前,畫上兩軍交接,殺伐震天、血流漂櫓,百姓攜家逃難,流離失所。地平線處烽煙連著戰(zhàn)火,滿目瘡痍……
“朕本欲遣世寧,然而世寧驕奢成性,恐壞大事。且世寧有意招薛公子恪為駙馬,薛家也正有此意……”
有意啊。靖意他,也這樣認為嗎?難不成父皇知道了所有一切,特特斷了我的退路???真是好手段。明明榮辱生殺的大權都在他掌中,偏偏表現(xiàn)得正派又誠懇。我若不去便是兩國交戰(zhàn)時萬無可赦的罪人了。
我能如何?我該如何?
我沒有第二個選擇。
……
姜晉第一次如此迅捷地來到我的寢宮,僅僅因為,那件事和月螢扯上了關系。他一身玄袍在站殿中,原本濃黑的劍眉、深邃的雙眼比平時更暗,挺拔站立的人像道黑影。我其實一直不曉得為何枬國以玄為尊,那顏色太冷太沉重。
今日,月螢未通報便領著兩名宮女風風火火進了我的寢殿,不甚走心地見了個禮,兩名宮女便接到什么命令似的,匆匆趕進臥房。不出一刻鐘,她們端著個紅漆描金的精致盒子便出來了。我仔細瞧了瞧,確認那盒子我是沒見過的??墒且慌栽挛灡瘧嵉纳袂樗坪跆嵝阎掖耸挛以撜J下。接著她便派人去請姜晉了。
而原來她請姜晉,比我這個太子妃還要容易許多。
月螢穿著淺碧色的衣裳,挽素白披帛,一張小臉哭得好似玉蘭染露、梨花帶雨,委委屈屈地表達了她過來拜訪,“意外”發(fā)現(xiàn)我居然下詛咒給她這一中心思想。
我目瞪口呆。這陷害我的一幕委實太過直白,饒是未曾經歷過宮里爭寵的彎彎繞繞的我都能輕易看出。若是月螢的心思自打入宮以來就是如此率真,那姜晉未免把她保護得太好了。只是此番,心愛的人對上祁國的交好,姜晉該如何決斷呢?
枬國的太子殿下沉默著,眉頭越皺越深,連帶著殿中的氣氛也近乎凝滯。我卻一派坦然,是唯一膽敢與姜晉對視的。而姜晉憂心忡忡,并未發(fā)現(xiàn)我的目光。
我暗自嘆氣,而后開口打破這沉悶,“殿下既來了,請上坐便是,若是不知情的,還要怪臣妾怠慢了殿下呢。”
姜晉像是才注意到我似的,微微頷首。落座后,他道:“公主殿下,有什么想說的嗎?”
好一個先發(fā)制人,滴水不漏。想嚇唬我是嗎?
“用得著臣妾說話嗎,太子殿下連這都看不出來?”我不動聲色地反問他。
“伶牙俐齒?!彼f這話時沒有什么情緒,轉向月螢時卻柔和很多:“月兒,這次是你過了。向永安公主道歉。”
月螢淚光點點,極其委屈的樣子,但還是走過來給我行了大禮。我抬手制止她說話,向姜晉說道:“臣妾這兒有話對妹妹說,煩請殿下回避?!?p> 姜晉猶豫了稍許,似乎料到我不會做什么,這才離開。
……
“姐姐想說什么?”月螢還帶著哭腔,“無論怎么,都是妹妹不對。姐姐貴為公主,自然不會做錯?!?p> 我哭笑不得,“原以為這些年你有所長進,孰料想還是那么天真。就不說你的這點小把戲我都看得穿,太子殿下資質非凡,又怎么不懂。他不揭破,不過是給你留面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