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誤以為喊自己,勃然大怒,回頭一看,只見黑旋風李逵已經(jīng)跑近,沖馮駿就是一拳。馮駿也早轉(zhuǎn)身看,見拳頭來到,忙向后退。李逵一腳踹來,馮駿不比以前靈便,只好再后退。李逵又上前抓他衣襟,手腕卻被人架住,一看是林沖。
林沖喝道:“李逵,你干什么?”
李逵天生神力,擺脫開林沖,口中道:“這撮鳥是個奸細。”又要向馮駿沖來。
林沖橫身攔住李逵,道:“你休要胡說八道。”
李逵大怒,仗著力大,伸手要把林沖揪開。林沖何等身手,用右臂纏住李逵抓來的胳膊,猛地一拽,腳下使了個絆子,李逵龐大的身軀撲倒在地上。
李逵爬了起來,見已經(jīng)有人圍觀,惱羞成怒,回頭沖后面的人喊道:“去拿我大斧。”又沖林沖擺開架勢。
林沖笑道:“兄弟,到底什么事?”
李逵恨恨地指著馮駿道:“他是個奸細,來離間山寨,好給史文恭報仇?!?p> 這真是出語驚人,林沖忍不住回頭看馮駿,馮駿也驚得有些發(fā)呆。
李逵是個好闖禍的人,少年時在鄉(xiāng)里惹了人命后逃去避罪,幾經(jīng)流落到了江州府。江州府的押牢節(jié)級戴宗看他力大,讓他在手下做了個獄卒。后來宋江被發(fā)配到江州,頗喜歡他的率直忠勇,便收為己用。宋江在江州的潯陽樓題了反詩,被判斬首,李逵一人從茶樓上跳入法場相救。到了梁山之后,李逵更是出力不少,沖鋒陷陣,殺人放火,從不落人后。但有一點,做事十分魯莽,經(jīng)常惹是生非。
林沖暗忖這番話實在不像是李逵胡謅的,便問道:“兄弟何出此言?”
李逵又回頭指著遠處一人,道:“你來,你來?!?p> 眾人順著他所指方向看去,卻是險道神郁保四。
郁保四畏手畏腳地走過來,站在李逵的身后側(cè),面色帶著幾分惶恐。李逵指著他,道:“你來說,快說?!?p> 郁保四目光閃爍,道:“他是史文恭的結(jié)拜兄弟,我在曾頭市時就聽史文恭說過。他來梁山挑撥是非,就是給史文恭報仇。”
馮駿聽他說,頓時心中一沉。
此處還屬山頂一帶,由呂方、郭盛管轄,早有嘍兵報知了,兩人都在一旁冷眼旁觀。來往辦差的頭領(lǐng)、嘍啰都在圍觀,聽了郁保四的話,紛紛喝罵:“真是個狗奸細。”
“早看出有鬼。”
“把他心剜出來做湯喝?!?p> 林沖心中權(quán)衡,他卻本想繼續(xù)盤問郁保四,卻見幾個嘍兵拔了兵刃,躍躍欲試,知道情勢難控。他環(huán)眼圓睜,大聲喝道:“不得亂來。郁保四既如此說,大伙上忠義堂,見了宋公明哥哥再做定奪。”
李逵道:“見什么哥哥?見鬼去?!鄙焓謸屃松磉呉幻麌D兵的腰刀,又要上前殺馮駿。林沖正要上前,已經(jīng)有人從后面把李逵攔腰抱住,李逵扭頭一看,正是花榮。
花榮在藥鋪那邊聽說此處有事,便跑過來。他一邊抱住李逵,一邊口中說道:“林頭領(lǐng)說的是,李大哥萬萬不可魯莽?!?p> 李逵氣沖沖掙脫開花榮,卻也沒有再上前,一甩手把刀扔到地上。
林沖向人叢四下里看,見呂方、郭盛在,便道:“呂方、郭盛,速去稟報哥哥?!?p> 呂方、郭盛不敢怠慢,略一商議,郭盛便匆匆跑了,林沖大聲道:“大伙去忠義堂。”
呂方也道:“好,去忠義堂。馮都頭,請了。”
林沖、花榮、李逵、郁保四、呂方幾名頭領(lǐng)在前,馮駿跟在后面,周圍又有不少嘍兵把他圍住,一同向忠義堂走去。
忽然有人慘叫一聲,眾人望去,只見馮駿身后處活閻羅阮小七腳下踩住一名嘍兵。那嘍兵適才想偷襲馮駿,卻被阮小七重重一腳踢倒在地,手中猶緊緊握著尖刀。
阮小七罵道:“誰敢再暗算,我阮小七非取他命不可。”說著踢了那嘍兵一腳,便跟在馮駿后面走。
馮駿并不回頭,道:“多謝了。”
阮小七冷笑一聲,道:“不必,我只想搞清楚你是不是個奸細,若果真是,我便殺你?!?p> 眾人到了忠義堂門口,花榮沖眾人抱拳朗聲道:“幾位頭領(lǐng)先進去,大伙在門口等著。”
花榮雖生得眉目俊秀,卻素有威儀,眾人不敢有違,頭領(lǐng)們及馮駿魚貫而入,有人落座,有人站在堂中。
林沖對花榮道:“此處全仗你維持,我去見宋公明哥哥?!?p> 花榮道:“兄長放心好了。”
林沖大步流星出了忠義堂,向東房一帶走去,剛拐過墻角,便見眾人擁簇著宋江走來。
林沖抱拳道:“哥哥。”
宋江微笑道:“人都到忠義堂了?”
“到了,我想請哥哥借一步說話?!?p> 宋江便回頭讓眾頭領(lǐng)先行,見他們走開了,方對林沖道:“賢弟有何見教?”
林沖道:“今早我已經(jīng)勸動馮駿,他決意明日便下山回延安府,我看哥哥這次手下留情吧?!?p> 宋江搖頭道:“晚了?!?p> “哥哥非要殺了他嗎?”
“那是他自尋死路。”宋江勃然作色,見林沖面有不滿之色,便懇切道,“賢弟,你是個有見識的人。馮駿在梁山造謠生事,搞得人心惶惶,豈能想走就走。不殺他,人心難安?!?p> 林沖道:“他畢竟是為招安而來,若殺了他,豈不斷了老種經(jīng)略相公這條門路?!?p> 宋江并不告訴林沖老種經(jīng)略相公被罷職之事,只說道:“招安之事日后再談,不必急于一時,山寨兄弟同心同德才是招安之本?!?p> 林沖疑心戴宗探得什么風聲,馮駿已無可用之處,因此宋江才決心殺馮駿以安人心。他雖久入綠林,卻不愿濫殺,更何況是自己剛剛勸動馮駿下山。他懇求道:“哥哥深謀遠慮,非我所及。只是我已經(jīng)允諾讓馮駿平安下山,還望哥哥成全兄弟一點信義?!?p> 宋江自上梁山之后,如魚得水,功業(yè)日大,威望日增,尤其晁蓋死后,他處事多獨斷專行。經(jīng)歷馮駿、劉唐這次風波,宋江也心有余悸。昨日去了趟西旱寨,著意對林沖籠絡(luò)一番,自不愿意再與他翻臉。宋江心中雖不耐煩,面色卻依然謙和,道:“賢弟,若你我易地而處,就山寨今日之事,你會如何做呢?”
林沖一時語塞,思量了多時才說道:“讓馮駿發(fā)誓,下山之后不許泄露半點關(guān)于山寨之事?!?p> 宋江聽了說道:“賢弟還記得我上次說的那個莽和尚的事嗎?你知道我如何回他?”
“這我如何知道?”
宋江哈哈大笑,面有得色,道:“我當時就吩咐衙役上去狠狠揍了那和尚一頓。他落在我手上,憑什么讓我猜謎?!庇謱Πl(fā)愣的林沖道:“別讓頭領(lǐng)們久等了,賢弟,我們過去吧?!?p> 林沖無奈,只好跟在宋江后面。忠義堂門口圍聚的嘍兵們見宋江、林沖走來,紛紛避讓,閃出了一條路。宋江昂首闊步走進了忠義堂,林沖卻站在門口,躊躇不決。
宋江上首落座,李逵、花榮一齊都欲開口說話,宋江擺手道:“此事郭盛已經(jīng)說了。”便沉吟不語。眾人不知他待要如何,也都不敢造次。
終于宋江又說道:“裴先生,你可是堂堂孔目,處置過的案子盈千累萬,依我看不如就由你秉公而斷?!?p> 裴宣聽了好生為難,卻又不知該如何推脫,一時頗為尷尬,口中道:“這、這……”。
宋江笑道:“看來再作馮婦也不易啊,裴先生按照以往如何審案便是了?!?p> 裴宣無法,只好點點頭道:“兄弟盡力而為。”便站起身,走到大堂之中,轉(zhuǎn)身朝向眾人,面色威嚴,嗓音洪亮:“郁保四,你上前來?!?p> 郁保四只好從座位上起來,站在堂下。
“你說馮駿到梁山是為史文恭報仇,可有憑據(jù)?”
郁保四道:“我在曾頭市時,就聽史文恭說他有個結(jié)拜的兄弟叫馮駿。馮駿來山寨時,起初都叫他馮都頭,我也不知道他名字,后來知道了,才回想起史文恭的話。馮駿一到梁山便造謠生事,說晁天王不是被史文恭射死了,就是讓兄弟們自相猜疑,他好替史文恭報仇?!?p> “馮駿上山已經(jīng)有二十多日,你為何如今才說?”裴宣逼問道。
郁保四道:“一開始宋公明哥哥已經(jīng)答允他十日為期查案,我便沒說。誰料想十日之后他斷了一條胳膊,我想他偷雞不成反噬一把米,也就算了。今早我去北關(guān)辦差,就把這事當笑話跟李大哥說了,李大哥一聽火冒三丈,就逼我找馮駿算賬?!?p> 裴宣點了點頭,又對馮駿道:“馮駿,你與史文恭有何干系?”
馮駿自被郁保四說他是史文恭結(jié)拜兄弟時,便有寒徹心骨之感,知道要對他下殺著,一直思忖對策。這是他第三次踏入忠義堂,第一次獲允查案,第二次自斷手臂,這一次稍有不慎便性命難保。見裴宣問他,便朗聲道:“我在延安府時確實見過兩次史文恭,他是個鏢頭,不過與他毫無交情?!?p> “你做都頭,當知查案需避嫌,你為何不先申明認識史文恭?”
馮駿道:“梁山之上人人皆恨史文恭,我當時想何必自找麻煩。再者,我剛到山上拜祭晁天王時,便對著宋寨主、吳軍師的面說過我認識史文恭。”
裴宣按部就班地問完,便轉(zhuǎn)向宋江,道:“哥哥,我已問完。”
宋江暢笑道:“裴先生問得好啊,請回座吧?!庇謱Ρ娙说溃骸靶值軅冋f怎么辦?”
話音甫落,李逵跳出來道:“還問什么問?把這撮鳥交給我,一板斧剁了他鳥頭?!?p> 呂方道:“李大哥說得對,殺了這奸細。”
幾百名嘍兵們早就擁堵在門口,里面的話聽得清清楚楚,都紛紛抽出腰刀,高舉在手,齊聲喊道:“殺、殺、殺?!?p> 林沖反被擠到外面,聽著震耳之聲,心中黯然,知道馮駿這番難逃一死了。
馮駿抬起頭望著宋江,大聲道:“我有話說?!?p> 他聲若驚雷,可是眾人哪里還能靜得下來。宋江站起來道:“兄弟們聽馮都頭還有何話說?”
大堂這才逐漸安靜下來,馮駿道:“請取紙筆一用?!?p> 眾人都愣住,馮駿又道:“借紙筆一用?!?p> 宋江想了想道:“好,給他?!?p> 過不多時,一個嘍兵端著文房四寶到馮駿近前。馮駿目光游動,見門口處有幾把空椅子,便走了過去,示意讓那嘍兵把文房四寶放在椅子上。然后馮駿盤坐在地上,取過一張紙,提起筆蘸了蘸墨,擰眉熟思如做文章,想了多時,終于開始寫字。
眾人面面相覷,都想看他到底寫些什么,可是馮駿把椅背對著眾人,哪里看得到?
馮駿邊想邊寫,字寫的不多,卻思索了多時,終于放下筆,輕輕吹了吹紙,用右臂支撐著站起來,拿起那張紙護在胸前,直走到上首處遞給宋江。
宋江詫異地接過紙,不明白馮駿這一次葫蘆賣的又是什么藥。他看了看紙上的字,先是面帶疑惑,忽面色一變,皺著眉頭反復(fù)思忖了多時,抬頭看眾人時已經(jīng)面色如常。宋江嘆道:“一諾斷一臂,平生不負義。馮都頭這是自明心跡之辭,讓人感慨。”
眾人不明就里,李逵大聲道:“哥哥,你糊涂了。這又不是考狀元,你管他娘的寫什么狗屁詩?!?p> 宋江并不理他,目視裴宣,問道:“裴先生,若在府衙,此案該如何作判語?”
裴宣又站了起來,這次卻是毫不猶豫,道:“兩方各執(zhí)一面之詞,均不足采信。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
裴宣說完,堂上眾頭領(lǐng)、門外眾嘍羅都有些驚訝,有的交頭接耳,但更多的人抬頭望著穩(wěn)坐上首的宋江。
宋江笑吟吟道:“裴先生請坐。裴先生不虧是鐵面孔目,判得最公允。”
李逵惱道:“公允個屁,咱們殺人放火,還用管什么條例?”
李逵一向魯莽性直,敢于頂撞宋江,宋江卻不以為杵,笑道:“更何況馮都頭是條好漢,與兄弟們打賭,愿賭服輸,敢做敢當。鐵牛啊鐵牛,你是空有一身蠻力。我問你,若到萬不得已時,你肯自斷一臂嗎?”
李逵拍著胸脯道:“就是把頭砍了我都不怕?!?p> 宋江搖頭道:“不怕砍頭的人多,可是千鈞一發(fā)時敢于自斷一臂的人不多。若不是馮都頭執(zhí)意要回延安府,我還真想邀他入伙?!?p> 宋江說的卻是實情,綠林中人甘死如飴者并不少,但是毒蛇嚙臂壯士斷腕者非有大勇氣不可。李逵嘴拙,不知如何辯駁,只氣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吳用、戴宗相視一望,心知蹊蹺,卻不敢說話。
宋江站起身來,道:“明日一早,為馮都頭餞行。”他目光在忠義堂掃過一周,落在柴進身上,“此事由柴賢弟來安排吧?!?p> 柴進含笑點頭道:“是?!?p> 馮駿也道:“多謝?!?p> “那大伙就退下吧?!?p> 一場驚風密雨便這樣彌于無形,林沖聽眾嘍兵散去時議論紛紛,有的罵馮駿奸猾,有的怨宋江心慈,有的恨裴宣偏袒,不一而足。
宋江見嘍兵們散了,便走到堂下,到了馮駿面前,笑道:“馮都頭詩寫得好?!闭f完哈哈一笑大步出去了,幾名頭領(lǐng)忙跟在宋江后面也都紛紛離開忠義堂。李逵走過馮駿身旁,氣呼呼地向他用力一撞,馮駿沒有閃避,踉踉蹌蹌向后退了兩步,卻有人扶住了他,回頭看,見到阮小七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
馮駿道:“在我離山之前還有幾句話與你說?!?p> 阮小七默然不語,猶豫了片刻扭頭走了。
人都散盡,忠義堂中只剩下馮駿一人,他坐到一側(cè)的椅子上,面色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