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刀境
桂山的雪，是整個南都城中最厚的。
回到水榭樓臺，紀(jì)了情開始沒日沒夜的練刀。她來回的身姿，惹得地上的雪花起起伏伏。不斷地劈、砍之下，地面上留下數(shù)不清雜亂的刀痕。
她的心，就和這些刀痕一樣亂，她在擔(dān)心，擔(dān)心封七祭，也擔(dān)心顧非命。她也曾數(shù)度想過要下山，但老師說封七祭一定是有要緊事要辦，還強(qiáng)行將她帶回了桂山，讓她莫要去添亂。
她雖自幼好武，在母親的教導(dǎo)下也練了個七七八八，她自認(rèn)在同齡人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芍钡脚c明斷交手后，她才發(fā)覺自己究竟有多差勁兒。
她的武功原來一直以來都只是武功而已，尚未摸得人間道邊緣，一旦遇到六道之內(nèi)的強(qiáng)者，她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紅鳶坐在涼亭頂上，抱著她那把刀，靜默地看著紀(jì)了情將庭院的地面劃得亂七八糟的。她眉頭緊蹙，時不時地嘆息搖頭，好似在欣賞一段不堪入目的表演。
坐在涼亭里溫了壺酒的君若虛抬眼時不時地朝紀(jì)了情那邊望去：“別練了?！?p> 君若虛知她心里頭不痛快，朝紀(jì)了情招招手：“來歇歇?！?p> 紀(jì)了情收刀。她無論如何練，確然都沒有她握住罪刀那落迦時地那股洶涌澎湃的感覺。
她撣了撣身上的雪花，走入涼亭，坐下，將君若虛遞過來的熱酒一飲而盡。
君若虛：“就你這樣練，除了把我的院子弄得一團(tuán)糟，沒半點兒好處。”
“老師，我是不是很沒出息啊……”紀(jì)了情將頭埋得很低。她咬了咬牙，借著酒勁兒起身，突然跪下，她不敢抬頭看他：“我琴棋書畫、舞文弄墨樣樣不行，打架也打不過人家，得了些便宜就愛沾沾自喜。文不成，武不就，我還盜取策書，連人品也壞到了極點，我就是個廢物……老師，我錯了，你把我逐出師門吧！”
“這世上可沒有哪個老師收徒弟是為了將來有一天將她逐出師門的?！本籼搶⑺銎饋恚骸澳闳暨@么不堪，那也只能怪我有眼無珠。不懂的，可以學(xué)，敵不過人家，可以練；至于你說你是個壞人，如果你是個壞人，那你就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如何做一個好人，而不是放逐自己，再去禍害別人?！?p> 紀(jì)了情：“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本籼搹膽阎刑统鲆槐緝宰?，遞給她：“好好練?！?p> 紀(jì)了情想起來前些日子“啃”完那本要了狗命的棋譜的慘狀，心里頭發(fā)虛。
但又想到老師說的不懂就學(xué)，打不過就練，確然是這個道理。她揉了揉太陽穴，咽了咽口水接過那本冊子，定睛一看，她險些沒跳起來——《天殊十二斬》！
“天刀榜上排名第七的‘天殊十二斬’。”紀(jì)了情蹭的一下站起來，她不可置信地望著一臉云淡風(fēng)輕的君若虛，呆呆地說道：“老師，以后誰再說你拿不起刀，我替你罵死他?！?p> “我確實拿不起刀?！本籼撔Φ溃骸拔蚁ハ聼o子，也沒桃李滿天下的打算，得虧我拿不起刀，不然我未必會將這如此霸道的刀法傳給你。這本天殊十二斬是我默寫下來的，雖然只有前九式，但——”
紀(jì)了情：“老師，你看我是你唯一的徒兒，你就把那最后三式一起給我唄！”
君若虛無奈地?fù)u了搖頭：“你呀，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天殊十二斬之所以能名列天刀榜千年不變，正是因著后三式的精妙變化。以前九式悟后三式，刀者心境不同，這后面三式自然也不盡相同。不過……”
“不過什么？”紀(jì)了情問。
君若虛：“我知道六道之中，你心心念念想入人間道，只是我至今未能得其法，這刀法或許能助你領(lǐng)悟六道法門，恐怕也幫不了你什么。”
“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老師?！奔o(jì)了情拜謝道：“老師從來沒有放棄過我?！?p> 這時，在大雪中，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來，紅鳶警惕起來。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人的修行，很特別。
封七祭，一人，一刀，踏雪而來。
君若虛起身作禮：“王爺?！?p> 封七祭大步將滿地風(fēng)雪帶入亭中，伸出手，手心里是顧非命給他的那枚鐵符：“他說，若虛殿下會為南都城作出最好的決定?！?p> 君若虛沉默良久，他著實沒料到顧非命會讓封七祭給他帶這句話。
顧非命會說出這句話，是他已經(jīng)知道花語凝的到來。而如今的南都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能在般若之境破碎前截殺花語凝，或是將她逼退出南都城，那自然是最好的。只是這些事，不能由顧非命來做。
君若虛拿起封七祭掌心的那枚鐵符，掂量了許久，又放回他的掌中，道：“殺。”
封七祭微微頷首，要退出亭外之際，紅鳶忽然從亭上縱身躍下，攔住他的去路：“等一下，不能殺！”
紅鳶上前問道：“你是在為南都城做抉擇，還是在為人界做決定？”
瑤琳皇室的傳承，極其看重血緣?；ㄕZ凝是私生之女，并非瑤琳人心所向。她是死是活，瑤琳或許根本不在乎，但此事過后，瑤琳那些人一定會以此事為借口，趁南域元氣大傷之際，討伐南域。
于南域而言，刺殺，或許是無奈之舉。但人間道與通靈道的戰(zhàn)爭，會使人界動蕩，三界失衡。
這場刺殺，要做，但不能由封七祭來做。
紅鳶：“君若虛，我放著仇恨幫你，不是想讓你贏，也不是想讓南域贏，我是想過安生日子。戰(zhàn)禍，無處藏身的日子，天上的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天下的人就不要再經(jīng)歷了?！?p> 紅鳶講的這些道理，君若虛自然都懂，且感同身受。但他沒有辦法，他不能讓紅鳶去刺殺花語凝，南都城這水只會被越攪越渾。但放眼南都城，除了封七祭，他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去殺花語凝，別說成敗與否，連個愿舍命之人或許都沒有。
“我去！”紀(jì)了情突然站起來，堅定地說：“我去?！?p> “你去什么去，怎么也輪不上你，回去練你的刀去！”君若虛沒好氣兒地說。
他熄了爐火，繞過她請封七祭進(jìn)屋，再作詳細(xì)計劃。
“我是南域人！”紀(jì)了情突然吼道。見君若虛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她又上前一步，道：“我不知道人間道是什么，但我娘說，俠者，逢亂世而出，我是南域子民，一個無名小卒，我為自己的國家誅殺敵寇，天經(jīng)地義！”
“紅鳶，你看住她。”君若虛丟下這么一句，便與封七祭進(jìn)屋了。
“老師！”紀(jì)了情很急。
其實她倒也不是敢為家國拋頭顱、灑熱血的大義之人，她有私心，她不想讓封七祭趟這遭渾水。
封七祭是刺客出身，人間道頂峰，從未失手。但并不代表他永遠(yuǎn)不會失手，刺客一旦失手，多數(shù)都不得好死。而以封七祭如今的身份，他即便沒失手，這一次也會有大麻煩。因為人人都知道，封七祭握有南域兵權(quán)，位高權(quán)重，瑤琳女君一旦死在他的手上，瑤琳必定舉國討伐之，到時候戰(zhàn)火興起，南域無力抵抗之際，一定會推封七祭出去抵罪。
她這輩子就這么一個爹，她不想他死。
“其實我很敬佩你?！奔t鳶到?jīng)鐾ぶ凶?，將刀放在一旁，又點燃了爐炭。
紀(jì)了情坐到她對面，輕嘆一聲：“是嗎，看來我是挺會唬人的。”
“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有的人即使在絕望之境，也未必有慷慨赴死的勇氣。我知道你喜歡顧非命，這種情況下，你還能說出刺殺花語凝的話，我敬佩你?！奔t鳶又倒了兩杯酒，一杯放在紀(jì)了情身前，另一杯端起碰了碰，飲下：“我和君若虛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不知道他作何想，但我希望你去。”
紀(jì)了情抬起頭：“你愿意放我下山？”
紅鳶點點頭，她望著亭外積雪的水面，冷笑道：“君若虛從來都不相信有人會為了那些個小情小愛舍棄一切……這么看來，還是人界好啊，有人情味兒?！?p> “你——這是什么意思？”紀(jì)了情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當(dāng)然殺不了花語凝?！奔t鳶轉(zhuǎn)著酒杯笑道：“顧非命讓封七祭到桂山，他也就表明態(tài)度，他不會插手南域與花語凝之間的事。”
紅鳶頓了頓，又道：“他應(yīng)該是見過花語凝了，他也應(yīng)該明白，如今的花語凝，封七祭未必就殺得了她，所以他才會將這個難題拋給君若虛。”
“那我……”紀(jì)了情黯然，連封七祭都?xì)⒉涣说娜?，她是否也沒機(jī)會。
紅鳶：“你若有心出力，不妨去賭上一賭?！?p> “賭什么？”
紅鳶：“賭一賭顧非命是否會為了你出手，眼下能勸退花語凝的，也只有他了?！?p> 紀(jì)了情舉起酒杯，向紅鳶敬了敬，飲下：“多謝指教?！?p> “看好了！”紅鳶突然起身，拿起刀飛身躍出亭外，踏上湖面。
她所踏之處，積雪化開露出一個個小水渦。她握住刀柄，停在眾多水渦中間的雪地上，水渦中蒸騰出紅色的水霧，伴隨著紅色的水霧，水渦中開出一朵朵紅蓮。
她握刀，凝神，拔刀，一刀斬出，滿湖冰雪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滿湖血一般鮮艷的蓮花。
不一會兒，她收刀入亭，滿湖紅蓮消失，湖面上不再有積雪，而是如往常一般波光粼粼，與世無爭。
紀(jì)了情站在亭中，看得傻愣住了。半響才回過神來，問：“這是什么？”
“刀境?！奔t鳶將手中的罪刀那落迦交給她：“天殊十二斬最后三式，便是以刀開境，悟不出刀境的天殊十二斬，也就沒有后三式刀法，與普通刀法無異，廢刀而已?！?p> 紀(jì)了情：“多謝前輩指點?！?p> “那落迦我借給你，此去它或許能幫得上你。”紅鳶說完便負(fù)手回屋去了：“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