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星月教轄下、南疆邊陲的姑娘，在星辰司看來，都是不祥之人。這樣的女人是入不得皇宮的，更別說貼身伺候各位貴人。到了新進宮女入宮的時候，明斷竟真冒著“欺君”的罪名給她偽造了家世背景，說是明府老管家遠方的侄女，前些年邊境兵禍，這才來投奔明家。
入宮的那一天，她是被明月容親自領(lǐng)到宮門的。這宮中的宮女，多是出身貧寒人家。家中有爹娘相送已是萬幸，向明月容這樣的貴人，那登記名冊的太監(jiān)是見也沒見著過。
待明月容走后，那姓“安”的公公便過來與她搭話：“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紀了情含笑裝作乖巧地點點頭：“前些年兵禍，來明府投奔親戚的?！卑补澰S了一番明府出來的丫頭也如此有教養(yǎng)。紀了情卻心想：“你見著老娘捉鬼的時候就不會這么想了?！?p> 入宮受訓，安公公特意將她安排在了第一排最顯眼的位置。此舉必然招來許多嫉妒，但也是個機會。
新入宮的宮女與秀女是住在一處的，這極不上宮門半大的“秀閣”也住了幾十來號人。宮女十人一間房，秀女則是兩人一間，稍有些家世的，才有資格住獨一間。譬如那老丞相家的外孫女蘇舟，長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好似上輩子將所有的歡笑都用盡了，無事消遣的時候就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紀了情走進房間的時候，里面已住進了幾位姑娘。論年紀都要小她一些，都在好奇地打量著她。她不由感嘆了一番自己竟成了老姑娘。
“喂，你入宮時候我就見到你了，你是靠關(guān)系進來的吧？”說話的是個年紀輕輕濃眉大眼的俏姑娘。這姑娘笑盈盈地朝她扔了個栗子：“我叫阮童，交個朋友?！?p> “嘖，阮童，你看上這老女人哪兒了？”
老女人？紀了情聞聲臉色一變，快步上前就把說話的那人，從暖炕上揪下來。那嬌滴滴的妹子哪經(jīng)得住這折騰，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被她摔在地上。
紀了情愜意地躺在了那姑娘方才的位置，翹起二郎腿：“我這個人脾氣不大好，也不大喜歡女人，勸你們不要找我晦氣?！彼滞诘厣先嗉绲墓媚?，趾高氣揚地問：“尊老愛幼可懂？”
紀了情朝她一抱拳：“承讓了，勞煩你另尋別處?！彼戳丝茨枪媚铮挚戳丝慈钔Φ溃骸巴俗晕医榻B，我是紀了情，名字是長了些，也不強求你們記著?！彼f完以后，翻身倒頭就睡覺了，不再理會那些面面相覷的小宮女。
第二日，是新入宮宮女正式受訓的日子。
紀了情私下里找安公公打聽了這個阮童的來歷，想不到入宮前她竟是蘇舟小姐的貼身丫鬟。大家出身總有些不同，好像所有人都很喜歡她。
宮女們“成群結(jié)隊”地站在太陽底下，就好像一座座雕像似的。有些站煩躁了的，挨兩鞭子也就過去了。這對紀了情倒是不難，她小時候蹲馬步站幾個時辰都沒問題。無聊了，她就想些別的。比如，今兒咋沒瞧見那些花枝招展的秀女？
“秀女們都接駕去了?！闭驹谒赃叺娜钔p聲道。
靖和皇帝年方十七，在位八年未納有后妃，后宮仍是由太后執(zhí)掌鳳印。這是第一次自民間選秀，凡入選的女子皆有可能成為將來母儀天下的人。這還沒開始選呢，這小皇帝就迫不及待地要來看看美人了？
阮童見她一臉笑意，想來思緒早已云游天外，便道：“是太后鳳駕到了?！?p> 紀了情有時候真懷疑阮童是她肚子里的蛔蟲，怎么她想什么這個人都知道。
“安靜，安靜！”掌事姑姑狠勁兒敲了敲竹棍：“太后來瞧瞧這些新入宮的秀女們，干你們這些什么事兒？”
“聽說長明王殿下也來了呢?！币粋€小宮女道。
掌事姑姑聽了這話，又使勁敲了敲竹棍，卻沒有打那丫頭：“在這宮里頭，哪個貴人都不是你們該惦記的，小心你們的小命！”
這時，太后身邊的瓊花來報：“太后有旨，帶新入宮的小宮女們，一同前去訓話?！?p> “阮童，長明王殿下是誰??？”紀了情在路上忍不住問。這惦記著王爺?shù)男m女，只是被稍微警告了一下？
阮童聲音變得更輕了：“是個和尚?！?p> 和尚？她忽然想起來，前朝似乎也有皇室中人的先例？不過出家就出家，修行就修行，明明出了家，成了和尚，還要住回到宮里來，這又是什么道理？
阮童：“陛下登基時年幼，又非太后所出，先帝放心不下，下了道遺詔從洗心寺將長明王殿下請回來，于宮中修行，直至陛下長大成人?！?p> 秀閣的正殿是給主子們落腳用的。布置得比雅致的后院要富麗堂皇一些。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撐著頭翻閱著秀女及宮女的名冊。這些穿得“五顏六色”的秀女，已在旁候了許久，等得不耐煩了。這太后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她翻得再久也不一定能記住這些人的名字。
“既然宮女們也到了，那就開始罷?！?p> “是?！蹦莻€叫瓊花的大宮女得令后，面朝這些新人，上前一步：“識字者留下，其余人可以退下了?！?p> 宮女中有一大半出身貧苦人家，哪有條件讀書；秀女中也有幾個武將家的女兒，常年出征在外，沒請過教書先生；還有幾個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人家，也是目不識丁，紛紛退去。
“不通詩文者，也可告退了?！?p> 紀了情心里一盤算。會一首詩也算會的對吧？
在她還未猶豫出個結(jié)果來，又聽瓊花道：“宗室之女，也可以退下了?！?p> 連自家人也不要？
……
瓊花念了大概十余條，最后只剩下四五人:“手無縛雞之力者，退?！痹儆謨蓚€清流世家的女子告退。
留下的竟是紀了情、阮童——怎么還有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蘇舟？
不止是紀了情有這樣的疑問，連太后瞧見蘇舟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問：“你當真可以？想好了再回答，這可是欺君之罪?！?p> 蘇舟無言，規(guī)規(guī)矩矩地俯身一拜。她自腰間抽出一枚繡花針，夾在拇指、食指與中指之間，朝梁柱上一擲。梁柱上只余一個小小的黑孔，繡花針竟完全沒入其中。
紀了情暗嘆她深藏不露，只聽蘇舟冷冷的聲音：“殺個把人，還是辦得到的。”
“放肆！”瓊花呵斥。
太后卻制止了她，滿意地朝蘇舟點點頭，又轉(zhuǎn)向紀了情與阮童。
阮童：“奴婢自幼跟在蘇小姐身邊習武，若有機會，愿為太后效勞?！?p> 紀了情捏緊了拳頭，迎上太后的目光：“奴婢沒旁的本事，但打起架，可沒輸過。”
太后沒有搭話，她仿佛被紀了情眼中的那股渾然天成的傲氣給怔住了。很多年前，封七祭似乎也是這么對她說，沒有他殺不了的人。
“太后？”瓊花輕輕喚道。
“嗯?！碧蠡剡^神來，道：“本宮再問你們，可信鬼神？”
蘇舟答道：“信，若非如此，那朝中的星辰司，南疆的星月教，豈不都是糊弄人的？”阮童附和般地點點頭。
“我就不信?！奔o了情直言道：“所謂鬼神，也不過是不同地域的不同生靈罷了，沒什么了不起的，我會死，他們難道不會死嗎？那個什么眾彌上神，不是很厲害的樣子嗎？人人奉他為神明，他不也死了嗎？”
“哈哈哈哈?！碧蟊患o了情這番話逗笑了，大悅道：“說得好，賞！”
紀了情：“謝娘娘恩典！”
太后：“丫頭，你叫什么？”
“奴婢，紀了情?！?p> 太后滿意地點點頭：“你們?nèi)齻€人，今日便搬去萬象殿住，若是過得了今晚，哀家保證，你們?nèi)巳蘸笄巴緹o可限量?！?p> 三人領(lǐng)旨謝恩。待太后走后，阮童將蘇舟扶起來：“小姐，快起來?！?p> 蘇舟朝她擺擺手，道：“無妨。”
紀了情這才發(fā)現(xiàn)，蘇舟并沒有傳聞中的柔弱，她不過骨架比常人纖細了一些。
蘇舟朝紀了情一笑，頷首致意：“紀姑娘?！?p> 紀了情慌忙回禮：“蘇小姐?！?p> “入了這宮中都是姐妹，你如若不介意，我們可以姐妹相稱?！碧K舟笑道。紀了情從她眼中讀出了什么不一樣的東西，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萬象殿是什么地方，知道她們?yōu)楹芜^了今晚前途無量……
姐妹？蘇舟雖較她年紀小上那么兩歲，可觀其體態(tài)氣度好像更是個能頂事兒的。便作禮道：“是，蘇姐姐?！?p> 蘇舟欠身還禮，對阮童道：“你與紀妹妹去收整好行裝，我先往那萬象殿一觀。”
阮童：“是?！?p> 紀了情：“蘇姐姐——”她擔心萬象殿會有什么未知的危險本想同往，哪知這蘇舟輕功也是十分了得，沒等她把話說完，眨眼間便不見了人影，只得聽從吩咐隨阮童一道同去。
萬象殿是冷宮旁的一處偏殿，平時都是緊鎖著的，直到太后下了命令，才為紀了情等人打開。
紀了情與阮童到的時候，蘇舟已將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就連地上的落葉也清掃干凈。外人瞧見了，倒真不知誰是丫鬟，誰才是小姐？
“我和小姐師出同門，不分彼此，你不必介意?！比钔蟠筮诌值卣f。
紀了情：“敢問蘇姐姐和——阮大俠，師從哪位高人？”
阮童：“阮大俠？這個稱呼我喜歡！”
“小女子年幼時身子不好，幸有明家少爺妙手，又得明家舉薦，有幸拜入顧將軍門下，這才有今日?！?p> 這明家少爺想也不用想就是明斷那廝了，可這位姓顧的將軍——
紀了情：“哪位顧將軍？”
“還有哪位顧將軍？”阮童見四下里無人，一躍坐在了那萬象殿的白玉欄桿上：“當然是那鎮(zhèn)國上將軍，顧非命，顧大將軍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每次來府上都同我搶糕點吃?！?p> ——等一下，明斷不是和顧非命有仇？難道又是騙她的？
紀了情：“可是明家不是顧將軍有過節(jié)嗎？”
阮童卻好像見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樣，摸了摸她的額頭：“沒病呀，你到底是不是從明家出來的??？南都城人人都知道，明府與將軍府，對門而立，同氣連枝，唇亡齒寒?！?p> 阮童說得頭頭是道，讓紀了情不得不信了。不好意思地笑著解釋：“對不起，我一個外地人，聽人胡說的?！?p> 蘇舟無奈地笑了笑，領(lǐng)著她們進屋安置住處：“這萬象殿很大，但我尋思著今夜未必安寧，只得委屈你們同我擠在一處?！?p> 紀了情：“這有什么委屈的，我們不到這兒來，還得和那么多人睡一起呢?！痹掚m如此，她開始擔心起今夜到底會發(fā)生什么，這個萬象殿，似乎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她剛進來的時候，還看見四周布滿了陣法。
在她的認知里，能罩住整個大殿的這個級別的陣法，她見過的人里只有她的娘親才有這個本事。感嘆于南都城人才輩出之余，她還真想見見這個布陣之人。